2024-08-18 23:5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杨国栋



 

杨国栋

 

 

 

走进福州台江区琯后街21号,历史上存在近500年的“柔远驿”(琉球馆)旧址展现在我的眼前。这里曾经盛装着巨大的辉煌与荣耀。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决定大明王朝与琉球实行宗主国与附属国的朝贡关系后,福州承担了部分国家对外友好关系重任。明洪武五年(1372年),朱元璋派遣使者杨载从福州港走海路进入琉球,诏告即位建元一事。琉球中山王察度很快响应,派出弟弟泰期走海路,从福州港口上岸,进入明朝京城朝贡,开启了明代琉球朝贡中国的历史。明成化十年(1474年)福州市舶司成立,随后占地两千多平方米的宏大建筑在这里拔地而起,楼房装饰得金碧辉煌,光华灿烂。50多间宽敞的客房(含“锡贡堂”)日日人满。琉球国和海外诸藩国如安南(今越南)、占城(今属越南)、高丽(今朝鲜)、百花(西南海中古国名)、苏门答腊(今属印尼)、三佛齐(古国名,位于马六甲海域南端)、兰山(今属斯里兰卡)、勃泥(古代小国,位于马六甲海域南端)等来华朝贡的官员使者,以及进行朝贡贸易、自由贸易的商人、旅人、艺人常年络绎不绝。长达数里的街面日渐繁盛,生意人买卖人如过江之鲫,潮水般涌入,占地摆摊,开店布市,热闹非凡。

到了清代,柔远驿改名琉球馆。康熙七年(1668年),柔远驿因房屋破旧而重建。康熙十八年(1679年)机构扩建,增设天妃堂,扩大了接待海外商界宾客、定期进行“海祭”,祈祷天妃妈祖保佑海上航行平安的职能。清嘉庆、同治两朝,这里进行过两次大整修;民国年间,这里曾经被毁。现今看到的柔远驿(琉球馆)房屋是新中国建立后在原址仿照老屋建起来的,占地600平方米,只有当年面积的四分之一,成为福州市对外友好关系史馆,供游人参观。

笔者前往采访时,看见馆内正在重新装修。明代曾有的“柔远驿”三字还在。叶馆长告诉我,柔远驿的意思是“优待远人,以示朝廷怀柔之意”。房前屋后的松树、榕树和铁树郁郁葱葱,在秋日灿烂的阳光下散发着青绿的光泽。遗憾的是,未能见到史书上说的“册封舟”“进贡厂”等重要文物古迹。

 

 

福州海港是华夏大地上知名的古港、海上丝绸之路东方重要的起点之一。《后汉书·郑弘传》记载:“建初八年(83年)郑弘代郑众为大司农,旧交趾(今越南)七郡贡献转运,皆从东冶(今福州)泛海而至。”可见,那时福州港口就是主要承载货物的出洋地。三国时代,东吴派遣将军卫福和诸葛直“泛海求夷洲(今台湾)”,走的也是福州海道。琉球是一个岛国,“地无货殖,故商贾不通”。洪武皇帝朱元璋为了便于琉球入贡和帮助琉球国发展人口,进行生产经济、文化教育、对外贸易等,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赐闽人36姓给琉球国。这36姓百姓有梁、蔡、郑、毛、陈、阮、金、程、红、王等,《明神宗实录》卷438记载,赐给琉球的福州36姓,“知书者授大夫、长史,以为贡谢之司;习海者授通事、总管,以为指南之备”。这些人就是史书上讲的“36姓善操舟者”,大都为福州台江河口人士。他们被国家征召后,全部从福州河口出航走进琉球。登上岛国后,琉球中山王亲自接见,“即令三十六姓择土以居之,号其地早唐营”。唐营俗称久米村,也称营中,在琉球西南向。

现存的《册封琉球图》,描述了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清廷派遣以海宝为正使,徐葆光为副使的册封团,持诏敕文书前往琉球册封20岁的世子尚敬为王的史实,在中琉关系史上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其中《福州往琉球针路图》,描绘的是福州与那霸海港之间的路线图。福州与琉球之间最近海域长度1700里,由福州的五虎门到琉球那霸姑米山行程2400里,途经虎门、鸡笼山、花瓶屿等;由那霸港返回福州则有3000里,其中绕温州南祁山、台山、里麻山、至连江定海等,最后到达五虎门。由于受到季风影响,使团乘驾的册封舟往往夏至后从福州出发,顺西南风至琉球;冬至后顺东北风从那霸乘驾舟船回到福州。册封舟出海前,琉球国总会派遣官员到福州迎接册封使团。《册封琉球图》之《封舟到港图》,讲述的是朝廷派出的使团自福州南台(台江)乘船至太平港上册封舟,行到五虎门放洋入东海,经过“七昼八夜”的海上颠簸,到达琉球那霸港的情景。所谓“册封舟”,就是明清两朝派遣琉球使团的诏令下达后,正副使节赶往福州督造的高大挺拔、华彩艳丽的舟船,这种载着数百人的使团航行琉球的舟船,就称为“册封舟”。明朝早年,正副使分乘两艘册封舟至琉球。到了明嘉靖十三年(1534年)陈侃出使琉球,为节省开支,仅造册封舟一艘。出使团成员除极少京城派遣外,主要在福建当地组织。故此大部分成员为福建人尤其是福州人。史料记载,明清两朝派往琉球的册封使团共23次,正副册封使臣43名。其中福州籍的使臣有四名。他们是谢杰、齐鲲、林鸿年和赵新。今冲绳留有齐鲲出使的遗迹《诏馆碑记》;谢杰出使琉球后则有《顺天府志》传世;赵新回国后则写了《续琉球国志略》二卷,成为研究琉球国历史沿革、山川物产、风土人情和中琉友好关系的珍贵文献。明清两朝对册封舟(亦称封舟)的建造高度重视,往往由朝廷拨出专款,在福州规定的封舟建造工场督造,遇到工场为封舟铺龙骨、树桅、治缆、浮水出坞等,都会举行祭祀海神的仪式。使节主祭,福州的大小官员和舟师船工也必须前往陪祭。

 

 

那年金秋十月,我跟随省政府代表团赴日出席在长崎和冲绳举办的“闽长”“闽冲”友城20周年纪念活动。日本友人带我们登上琉球岛。经解说员讲解,我们得知福州36姓善操舟者当年是驾驭“福船”进入琉球岛国的。早在宋代,朝廷就同周边一些小国建立了密切的宗藩关系。朱元璋不过是接续前代的余脉,重新确认大明王朝的宗主地位和中山国的附属关系。后来明朝被清朝代替,入主中原的顺治皇帝和孝庄皇太后,也“萧规曹随”,顺畅地同琉球国建立了密切的宗藩关系。据《明实录》和《大清实录》记载,自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至清光绪二年(1876年)的485年间,琉球中山王(包括北山、山南等)遣使入华469批8万余人次,其中大多数是福州36姓及其后代,并且起着骨干作用。他们驾船行舟引领使团在琉球与福州的航道上自如出入,他们按照明朝(清朝)的宗藩关系规则准备贡品、充当翻译、解释条文,发起朝贡之外的福州、京城市面上之贸易经营,将大明(大清)风俗、文化、传入琉球民间,将华夏文明深深地植入琉球社会,筑造起数百年不变的血缘、感情上的福州(华夏)与琉球割舍不断的乡愁、情结、思念和文化纽带。

在琉球,我们看到了500多年前中山国的点滴遗迹,古色古香的牌匾留下了明代皇帝敕封的手迹复制品;院落里的建筑多有修缮,新旧糅杂,石碑上汉字字迹模糊,可以想见当年岛上的官员与百姓传承的是华夏文明风味。现在的岛上居民为了发展旅游事业,尤其挖掘华夏文化资源吸引中国游客,有意设置了明代的生产生活表演场景项目。譬如袒胸露背地进行着古远的农田耕耘表演,犁耙和水牛完全是中国式的,田地间种植的农作物同我国20世纪70年代中期乡村栽种的农作物几近相同。同行者中有福州人与表演者“攀讲”,能听到颇有几分地道的福州虾油味腔调。到岛上居民家中走走,看到一户人家简易的木板桌上摆放着鱼露和虾油,仿如进入了老福州居民的家,颇感亲切。几家看下来,发现家里的女主人多半是日本女人的装束,和服质地尚好,见了客人鞠躬的姿势地道,木屐的呱嗒呱嗒声响颇有节奏。也有一二户人家身穿福州往昔年代的混麻布衣,脚上的拖鞋同老福州女人的拖鞋相似。可见,中华文化与日本文化在这里老一代居民身上留下很深的印痕。

时近中午,日本友人带我们去看一场当地的戏剧表演,说是必看的旅游文化节目。让我们震惊的是,登台表演的琉球人竟然唱出了几段地道的闽剧。那服饰,那行头,那身段手势和虾油味儿浓烈的唱腔道白,同我们在福州闽剧院看到的闽剧几乎一样。也许,他们有着招揽中国(尤其是福州地区)游客的动机,我却认为,数百年来,这里的人们一直在传承着优秀的中华文化和闽地文化艺术,这样的根祖情怀与坚韧精神怎不令人动容?我向他们致敬!

重新审视明朝政府建立的宗藩关系,被学界认定是当时世界上国际关系中的“东方模式”体制。其核心点是“怀柔友好”而非“保护”。朝贡只是方法手段而非目的。在实际操作中,朝贡与赏赐有严格的规则和流程。周边弱小国家企图得到明清政府的帮助,必须向明清朝廷“称藩纳贡”,接受明清政府的册封;册封时藩属国必须派出使节来华参加册封典礼,然后由明清朝廷授予印玺,这才正式确立明清与周边国家的宗藩关系。大明一朝,由于实行朝贡的是“厚往薄来”规则,即藩属国获得明朝赐予物品比藩属国进贡明朝贡品多得多,导致藩属国(包括琉球)经常组团来华朝贡,甚至一些藩属国联合多个藩属国一道组团来华朝贡。最多的一次来人上万,接待都困难。明朝政府为了减轻负担节约开支,不得不对藩属国进行朝贡的时间和人员做出硬性限制。另一方面,朱元璋皇帝实行“海禁”政策,不允许近海渔民进行海上贸易,更不允许华人迁往他国居住,却网开一面,给予福州港口通行琉球的特别权力。福州官方和百姓不负重托,将港口和海上航运、贸易的政策用好,在对外关系上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史载,1646年琉球使节来华,受到清顺治皇帝和孝庄皇太后的接见。琉球继续保留藩属国地位,大清照例接受琉球朝贡,照例赏赐更多的物品给琉球,照例对琉球国进行册封和授印。1662年清廷派出张学礼为团长的使节代表团,从福州港口乘船航行到琉球,宣谕清廷诏令,赏赐皇室物品。此后,每逢琉球新王继位,都有清廷使节前往琉球册封与庆贺。令人沮丧的是,1878年日本人萌发了侵华野心,在较短的时间内用武力侵占琉球。改设冲绳县,又建立那霸市,将琉球归属那霸市辖区。中琉宗主国与附属国关系从此中断。饱受中华传统文化熏陶的琉球民众,不堪忍受日本侵略者的压迫欺凌,曾秘密派出使节来华活动,清廷也派出官员与之接洽。但终因清朝政府软弱无能,未能使琉球国再回清廷藩属之位,活生生地被日本人吞并了。

在琉球成为明清两朝藩属国的几百年间,琉球几乎每年都要派出使节走海路来华朝贡。福州海港成为唯一的通关口岸。福州百姓与琉球百姓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关系持续了几百年,至今仍有不绝如缕的余温余脉气息在航道上空飘荡,歌舞戏剧表演在眼前展现,其余音在耳边萦绕。琉球朝贡的贡品多为皇家贵族喜爱的古玩珍宝,如白鹿、红猴、孔雀、鹦鹉、玛瑙、琥珀、玳瑁等。明清两朝皇室拿出更多的礼品赏赐给琉球,如金器、银币、精美瓷器、钟表,以及绮罗、布匹、袭衣、茶叶等。福州港口对于琉球使节团队,一般都给予很高的礼遇,从礼宾通道绿色放行,从不设卡阻拦;还派出官员到港口迎接,鸣锣开道前行。

 

 

漫漫海上朝贡之路,离不开坚挺壮观的海上船舰。史载,为了与琉球保持密切的朝贡贸易关系,大明王朝常常赏赐质量上好的海上航行舟船给琉球王国。从洪武年间至永乐年间,先后共赏赐琉球国海船30余艘。《明英宗实录》提到,郑和下西洋结束几年后,尚余几十艘较大的供下西洋航行的海船存放于福州,全部赏赐给了琉球。明正统四年(1439年)七月,琉球使者巴鲁带领团队来华进贡,海船被强台风毁坏,琉球国中山王尚巴志以“小邦物料工力少,不能成舟”为由,敬请明朝政府赐给海船,“以供往来朝贡”。明英宗朱祁镇诏令福州官方造船厂建造一批海舟赐之。福州坚决照办,在福州河口(今属台江区)造船厂造出船舰,以明王朝的名义赏赐给琉球国使用。福州自古以来就是造船大省。三国至两晋的“温麻船屯”天下闻名;宋元明时代的“福船”成为华夏最出名的船型之一。郑和下西洋所征用的“宝船”和“福船”,许多出自福州造船厂家。典籍《使琉球录》记载,“造船厂坞地在南台江边,中有天妃舍人庙在焉……官府以雪峰寺田十五亩五分易之为造舟之所,中深而下,为坞以顿舟,庙之左塽垲为厂,以为科、司、院、道驻临地;而坞之两旁则堆置木料诸物与工匠等居之”。很详尽地描述了福州(台江)造船厂家的场景和史实。赐给琉球的“福船”,船壳双重版,上下四层,使用当时最先进的水密隔舱技术,每层都锢以铁钉,捻以麻灰,木板连接处用榫头紧固,桅杆张挂五面风帆,受风面积大,又可随着风向变化而移动风帆变化。琉球人使用“福船”相当顺手。他们缺船时,也不自造了,干脆派员来福州选福船运回海上航行。船体坏了,也送来福州河口造船厂修复。后来发展到琉球人派出36姓“善操舟者”的后裔回到祖籍地福州学习福船的建造和修补技艺,再返回琉球为住在国服务。故此,琉球国的文献中有关于福州河口造船技术流入琉球的记载。琉球国同世界上其他国家如日本、东南亚各国、朝鲜等进行海上贸易往来所使用的海船,也是从福州引入的福船。致使这个“商贾不通”的蕞尔小国,一跃成为“海舶行商为业”“以舟楫为万国之津梁”的贸易中转国或海上贸易中转枢纽。

由于明清两朝琉球国年年进贡都必须出入福州港口,福州官府便在征得朝廷准许后于最近便的河口建造起一座“进贡厂”。进贡厂在福州柔远驿之北。遗憾的是,笔者这次未见到进贡厂的旧址。根据福州市政协编印的《文史资料》记载,琉球朝贡使团从海港进入福州后,必须乘坐船舟从海边进入福州市内的河口,靠岸后所有人员贡品都必须下船。使团人员居住在柔远驿,贡品就进入官方建造的进贡厂。当时的进贡厂规模很大,其结构是:锡贡三间,供作会盘用;承恩堂三间,供察院、三司会宴使用;还有控海楼一座三间,厨房一所;尚公桥一座;碑亭一座;仪门三间;运府提举司会宴堂三间;更楼一间;库内香料库三间,椒锡库一间,苏木库三间;硫磺库一座八间,以及其他库存贡品的房屋几十间,可谓建筑浩大,规模空前。

这些贡品经由福州民夫搬运进入进贡厂入库储存,必须一一登记在册,办理手续,再由布政使和按察使两司官员,会同提举官员共同到进贡厂开库,将货物拆开,重新装箱,逐箱钉封,最后由都、布、按三司会同其他千户、百户小吏一道,护送贡使和贡品,经延平(今南平)、建宁(今建瓯)、崇安(今武夷山),直抵京城。贡使受到皇帝接见和受赏赐后,他们的附带货物可以在福建市舶司及京城会同馆内进行交易。当时河口是福州最热闹的贸易集散地。中外各种商家在此设市经营。琉球使团的中低级官员和工匠船员也不例外,他们带来域外佳品,也将福州市场上的时兴物品带回琉球,一进一出也可挣到不少银两。尤其使团进京城时,不是每个人都能去,大部分职级较低的人员必须留在福州等候。这些琉球人与琉球福州籍后裔,就会浪涌似的投入河口汹涌澎湃的闹市大潮。琉球人带来的交易货物主要有琉球马、硫磺、海产品、金纸围屏、夏布、芭蕉布,以及从斯里兰卡转运而来的玻璃碗杯、孔雀蓝釉陶瓶、珍珠宝石等;从福州市场带回琉球的物品主要有白糖、面粉、篦箕、茶叶、毡条、瓷器、沉香、漆器、绸缎、油伞、锡器等。

为了传播中华文化,琉球国在明清两朝经常派出身份尊贵,又勤恳读书的青少年来京城读书。这些人从琉球出发进入福州港口后,也会受到福州官府欢迎接待,然后派人护送进入京城,安排这些官生到北京国子监入学,学习中华政治、经济、文化制度。还有许多富贵人家的青少年,不能获取政府的官费留学,就自费来到福州创办的学校读书,学习中华传统文化,获取良佳知识,回到琉球为国服务。有位叫蔡宪法的年轻琉球学生,跟随贡使梁邦弼来福州,在琉球馆尊师善学,时间长达十年。他回到琉球后,担负着传播华夏文明和闽都文化的重任。

琉球人无法切断的文脉、友情、乡愁,在福州数百年间萦回和延续……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台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