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22 23:43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徐晓望


·福建海洋精神”专题·

 

    02. 福建海洋文化的历史地位

 

 

福建与海外诸国有悠久的文化联系,她是连通中华文化与海外文化的桥梁,在中华文化的区域文化中占有独特的地位。事实上,福建是中国海洋文化最发达的区域。


1.福建与海外诸国有密切的联系

 

福建与东北亚诸国。(1)福建与朝鲜。朝鲜古称新罗、高丽等。唐宋之间,福建海商经常到朝鲜做生意,《宋史·高丽传》云:“王城有华人数百,多闽人。”又据朝鲜郑麟趾的《高丽史》,宋代商人赴高丽达129次,共5000多人,其中载有籍贯的有24次,而闽人占18次(转引自李东华:《泉州与我国中古的海上交通》,《宋商赴丽一览表》,台北学生书局1986年,第74-82页)。有些闽商被留下做官,闽人与高丽关系之密切于此可见。(2)福建与琉球。从明朝开始,琉球向中国朝廷进贡达500年之久,由于地理上的关系,明清两朝指定福州为联系琉球的主要港口。于是,琉球使者常在福州居住,或是候风回国,或是等候朝廷召见。明清二代,中国派至琉球的册封使达23次。双方关系在不断往来中巩固发展。(3)福建与日本。双方关系始于日本高僧空海来华,他于唐贞元二十年(804)在长溪县(霞浦)登陆,从此,双方往来不绝,见载于史册。经过元朝侵日及倭寇扰华一段曲折后,明末清初,双方关系渐趋正常。福建著名海商郑芝龙娶日本女子田川氏为妻,他们的儿子即为民族英雄郑成功。

福建与东南亚诸国。(1)福建与越南。从秦汉到五代,越南长期隶属于中国王朝,北宋初,越南独立,闽人在越南仍然很活跃,大中祥符二年(1009),越国王黎恒死,“安南大乱,久无酋长,其后国人共立闽人李公蕴为主”(〔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五,岳麓书院本,第215页),于是,越南李朝建立。南宋末,李朝衰亡,闽人陈日照称王,建立陈朝。(〔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九,安南国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页)两个朝代的开国者都是闽人,这充分说明闽人与越南的紧密关系。(2)福建与菲律宾。菲律宾古称吕宋,闽人从唐代即开始移民吕宋。明代,西班牙人占据吕宋后,从美洲运来的白银非常之多,于是许多闽南人去马尼拉经商。近代菲律宾华侨约有十几万,其中90%以上为闽籍。(3)福建与马来亚(包括新加坡)。据元代汪大渊的《岛夷志略》记载,在后来被称为马来亚的区域,已有闽人经商谋生。1824年,英国人占据马来亚,招募中国苦力前去开矿、垦殖,至1947年,福建华侨已有827 411人,占华侨人数31.64%(杨力、叶小敦:《东南亚的福建人》,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6页)。

福建与印度尼西亚。印度尼西亚群岛上有许多古国:三佛齐、阇婆、苏吉丹等,这些国家早在唐宋即与中国有交往。许多闽人留居印尼,据1930年统计,印尼福建华侨有554 981人,占当地华侨总数的46.64%(杨力、叶小敦:《东南亚的福建人》,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6页)。在其他东南亚国家,如泰国、缅甸、老挝、柬埔寨、文莱,都有不少闽籍华侨,人数从数千到数十万不等,他们是福建与这些国家联系的纽带。

福建与南亚、西亚诸国。亚洲西南的印度、波斯、阿拉伯诸国都是文明古国,在宋元时期,中国的丝绸、瓷器经海路源源不断地输往以上诸国,双方商人与旅行家频繁往来,结下深厚的关系。

综上所述,福建与海外诸国结下了广泛的、悠久的文化关系。从文化交流的角度看,福建在历史上是中华文化、马来文化、印度文化、阿拉伯文化、欧美文化,以及朝鲜、日本、越南文化的交汇区,也是东西南北各区域交通的交汇点,所以,福建文化是根在中原的文化,又是具有世界意义的文化,它的本质是海洋文化,具有开放性、包容性、冒险性等特点。自唐宋以来,福建一直是中国人向海洋发展的领头雁,是中国海洋文化发达区域之一。

 

2.福建是中国海洋文化的主要代表

 

在历史上,福建人是中国海洋文化的主要承载者,其重要性表现于:其一,中世纪的泉州荟萃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海洋文化,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闽南海洋文化是世界海洋文化的结晶,也是其时代的世界最高峰;其二,明清时代福建人突破了朝廷海禁的封锁,建立了环中国海最强大的海上力量;其三,明清福建移民对沿海各省海洋事业的发展起了关键作用;其四,东南亚各国近代海洋事业的崛起,大都与福建人的海洋移民有关。

 

3.福建文化在海外的传播

 

闽人在与海外文化接触过程中,将中华文化传到世界各地,对海外各民族文化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人口与血缘的融合。

闽人在向海外播迁的过程中,逐渐与当地民众融合,成为土著民族的组成部分之一。例如,宋代闽人至高丽,常被留下做官(〔元〕脱脱等:《宋史》卷四百八十七,外国传三,高丽传,第14053页);越南李朝与陈朝皆为闽人开创,他们在越南成为王族;明朝赐给琉球的“闽人36姓”中,有几个姓长期受到重用,他们在琉球聚族而居,逐渐同化于土著;在长崎的福建华侨,后来也成为日本公民,他们通晓中日两种语言,长期世袭“通事”一类的职务([日]木宫泰彦:《日中文化交流史》,胡锡年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701页)。在东南亚的华侨最多,他们有的和当地人通婚,形成新的民族。还有一部分华人相互通婚,他们长期保留闽南话等福建方言。据1939年的《闽侨》月刊统计(杨力、叶小敦:《东南亚的福建人》,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5-36页),福建在东南亚华侨有1 899 900人,其中:暹罗37 600人,马来亚854 695人,荷属东印度739 540人,安南75 265人,缅甸77 400人,菲律宾85 400人,北婆罗洲30 000人。他们在当地从事工商业、种植业,对东南亚的开发贡献极大。

文学艺术的传播。

在宋元明三代,福建的建阳书坊一直是中国出版业中心,所出版的各种书籍和小说传至海外各国。南宋赵汝适的《诸蕃志》一书记载的“货物”类中,有“建本文字”一项;元初熊禾为书坊同文书院撰写的《上梁文》中说:“书籍高丽日本通。”(〔宋〕熊禾:《勿轩集》卷五,建阳同文书院《上梁文》,《丛书集成初编》第2407册,第64页)至今韩国、日本保存的宋元明古版书籍里,有许多是建阳麻沙本。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随着闽侨带到他们的所居国,今日东南亚、东亚诸国,没有不喜欢以上诸书的。一些与当地人同化的华侨还积极翻印中文书籍,据法国汉学家克劳婷·苏尔梦统计,从19世纪20年代迄于20世纪60年代,印尼计有华人作家、翻译家806人,他们翻译和创作的作品达2757部,加上佚名作品248部,总共有3005部([法]克劳婷·苏尔梦(Claudine Salmon):《印尼华人的马来文学》(Literature in Malay the Chinese of Indonesia)Archipel,1981年,第10页)这是一笔巨大的文化财富。在马来亚,华裔文学产生于19世纪,著名的闽南籍翻译家曾锦文(1851-1920年)曾在马尾海军学校学习,他将上述三部古典小说翻译成马来文。而在泰国,早在19世纪初便有了一部泰文《三国演义》,翻译者为闽侨后裔。印尼的闽籍翻译家有林庆容、薛金贵等。林金枝:《福建文化在东南亚的传播及其影响》,《福建论坛》1989年第2期。许多闽人致力于高雅文化作品介绍,元末莆田人俞良甫在日本自费刻印汉文书籍,完成了《唐柳先生文集》《昌黎先生文集》《文选》等巨著([日]木宫泰彦:《日中文化交流史》,胡锡年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484页),对日本人了解汉文化作出了贡献。清代,一位教名为阿卡狄奥的泉州人在巴黎编著《法汉字典》(林金水、吴怀民:《第一个定居巴黎的福建人》,陈建才主编:《八闽掌故大全·人物下篇》,福建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122页),它对法国汉学家有重要意义。

福建的地方艺术也传入海外诸国。明代姚旅的《露书》说:琉球人爱看闽人演出的《姜诗》《王祥》《荆钗记》等剧目。闽南的布袋戏、木偶戏、高甲戏同样在南洋诸国流传。在民国时期,每逢闽南戏班去南洋诸国巡回演出,观看者总是人山人海。泉州的南音也随着华侨传到东南亚,在泉州人较多的菲律宾和新加坡,有数十家演唱与研究结合的南音社,著名的班子有菲律宾的崇德社、新加坡的湘灵音乐社。林金枝:《福建文化在东南亚的传播及其影响》,《福建论坛》1989年第2期。在书画方面,福建黄檗寺的隐元于明清之际远渡日本,带去大量书画,使无法出国的日本艺术家得以浏览中国古代艺术。隐元和他的弟子即非、木庵皆擅长书法和绘画,他们的画风重写实,并吸取了西洋技法,对日本书画艺术产生潜移默化的作用。在建筑上,闽人在日本、南洋盖的许多寺庙都展现了本土建筑一贯的风格,对海外建筑艺术影响很大。

儒学文化圈的形成。

在闽学问世以前,孔子的儒学已有传到日本、朝鲜、越南等国的事例,但是,当时的儒学重章句考证,缺乏一股生气勃勃的精神,在佛教的绝对影响下,似有奄奄一息之感。自从朱熹将孔子学说扩大为一个严密而博大的体系后,儒学对海外学者的吸引力倍增。朝鲜出现了被誉为“朱熹之后第一人”的李退溪,儒学逐渐繁衍为一大学派,至今不衰。日本的朱子学在朱舜水东渡后,迅速成长为影响很大的“水户学派”。朱熹“爱国、尊王、重礼”的思想,以及务实、复古的学风深深地影响了日本人,对明治维新起过很大作用。越南陈朝建立后,由于开国者原为闽中儒生,对朱子学十分尊重,他建立国子监,讲习“四书五经”。在黎朝时代,《四书集注》被列为科举教材。朱子学在南洋传播较迟,但在19世纪,已有了“四书”的马来文译本。新加坡在1949年以后,逐步推广华文教育,以“四书”为课本。所以说,东亚及东南亚儒学文化圈的形成,是与朱子学有关的。朱子的理学对欧洲文化也产生过巨大影响,17世纪以后,西方传教士开始将《四书集注》等书译成欧洲文字,东方文化很快成为欧洲学者议论的中心。莱布尼茨用“理”的概念否定上帝创造世界说,法国重农学派在“四书”中找到重农理论的根据。20世纪初,辜鸿铭以儒学价值观批判西方文化观,对欧洲思想界的冲击极大。

共同的宗教信仰渊源。

福建是中国佛教、道教向外传播的基地之一,日本禅宗信徒以曹洞宗居多。我们知道,该宗是闽僧曹山本寂与其师共同开创的,明末清初隐元渡日,在日本开创黄檗宗,丰富了日本禅宗学派。日本京都的黄檗寺、长崎的福济寺和崇福寺,都是闽人建造。东南亚的佛寺大多与闽寺有密切关系,例如:槟榔屿的极乐寺便是鼓山涌泉寺的下院;福州西禅寺在新加坡、越南都有廨院;闽南僧人在新加坡建普陀寺,在菲律宾建大乘信愿寺(梵辉:《福建名山大寺丛谈》,福建逸仙艺苑1985年,第117-118页)。在道教与民间信仰方面,南洋华人信仰的各种神灵大部分来自福建,例如,在马尼拉有青阳大王公、石狮城隍、诗山广泽尊王等神祇的庙宇,还有闽南人信奉的妈祖、吴真人、关帝的分香庙宇。泉州通淮关帝庙极为有名,而在马尼拉,亦有一座同名庙宇(陈衍德:《马尼拉华人的闽南地方神崇拜》,《亚洲文化》(新加坡)1993年第17期)。

科学技术的播迁。

古代福建的科学技术有其独到之处,对世界科技的发展作出重大贡献。在宋代泉州人曾公亮所著《武经总要》一书中,最早记载了“指南鱼”的用法,这一技术逐步传到波斯、阿拉伯、西欧,对世界航海业的发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苏颂制造的水运天仪被誉为“世界钟表之母”,它的机械结构为后世钟表匠所仿效。在医学方面,宋慈是公认的“世界法医之父”;明代建阳熊宗立的医著在日本多次被翻译,日本还派人到福建,跟随熊氏学医。至于实用技术,从福建外传者甚多:清代闽人赴泰国造船,使当地造帆船的技术大大提高;闽商在南洋各国开糖坊,则使中国制糖术传到当地;其他如制茶术、晒盐术、造纸术都陆续传到闽人侨居之国。福建各种农作物也传入海外地区,丰富了海外民众的物产和生活。

总之,通过福建这一文化跳板,中华文化向世界各地传播,它对各国文化的开发和科学进步,都起过良好作用。

 

4.海外文化对福建文化的影响

 

福建作为儒学文化、印度文化、阿拉伯文化、欧美文化的交汇区,在历史上受海外文化影响很大,可分为几个历史阶段。

唐以前(第一阶段)。

闽人在汉代即和东南亚国家有了交往,其时,印度文化极盛,所以,闽人受海外文化的影响主要表现为佛教的影响。有记载的福建最早的佛寺始于西晋太康年间,但它在民间的传播可能更早些。其后,福建佛教的发展极为迅猛,我会在本书第一章中作介绍。从《续齐谐记》所载“东晋阳羡许彦于绥安(漳浦)山行”的故事来看,当时佛经故事已渗透在民间传说中(参见徐晓望:《福建民间信仰源流》,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197-198页)。日本圆珍和尚于大中七年(853)入唐,在福州开元寺跟从中天竺的般怛罗学习悉昙([日]木宫泰彦:《日中文化交流史》,胡锡年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146页),这也说明佛教文化在福建很有影响。不过,闽人对佛教文化的吸收并非照抄不变。唐代,禅宗在闽中占统治地位,它在福建居于主导并衍化出南宗五派,说明福建已融会贯通了印度佛教,并和本土文化结合,推动了佛教的发展。同样是佛教鼎盛区域,浙江在五代盛行天台宗、华严宗等印度原生佛教教派,两省之间的差别含义是深远的。

宋元时期(第二阶段)。

宋元时期泉州成为东方第一大港,世界各地的商人汇聚泉州,他们带来了各自本土的宗教,如来自印度的佛教、印度教,来自波斯的摩尼教,来自西亚的景教与来自西欧的天主教,还有来自阿拉伯的伊斯兰教等,使泉州成为“世界宗教博物馆”。但是,必须注意的是:宋元外来宗教并未对中国产生类似佛教那么大的影响,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印度教都在外来商人中传播,中国人加入者极少。唯有摩尼教逐渐演化为明教,成为宋元明三代重要的民间宗教之一。

明末清初(第三阶段)。

元朝灭亡后,泉州港渐趋衰落,海外巨商大多转移外地,福建沿海的外来宗教渐趋消亡。迄至明末,天主教进入中国,在福建有数万教徒,这使福建又一次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基督教的仁爱哲学与忍耐为上的处世方法与儒教有相似之处,所以引起以退休宰相叶向高为首的许多儒者的兴趣。但是,清代罗马教廷干涉中国教徒祭祖习惯,导致清廷决心禁教,这使天主教对中国的影响被缩小到最低程度。不过,清代前期福建天主教的传播有三点值得注意:其一,西方传教士艾儒略在福建著书多部;其二,福安人罗文藻成为第一位中国主教;其三,福安、莆田、漳浦等地的天主教度过清廷禁教时期,一直存续到鸦片战争以后。这说明和其他诸省相比,福建受天主教影响相对较深。

近现代(第四阶段)。

五口通商之后,欧美文化在中国登陆,闽人在介绍欧美文化方面起过重要作用。林则徐被誉为“中国学者中睁眼看西方的第一人”;沈葆桢主办马尾船政后,使之成为引进近代西方科技的基地。在社会科学方面,严复翻译了西方哲学、政治学、经济学、法律学各领域的名著。在文学上,林纾翻译了40多部西洋小说、戏剧故事。在宗教领域,西方基督教会在福建创办了1000多所学校。为了便于基督教普及,西方传教士花费许多心血,将《圣经》译成福建方言,产生了以罗马字拼音的福州话《圣经》和闽南话《圣经》,构成中西文化交流的一个奇特现象。受其影响,卢戆章提出了第一套“汉语拼音方案”。此外,林振翰于1911年出版《汉译世界语》,对世界语在中国传播作出贡献(参见陈建才主编:《八闽掌故大全·人物下篇》,福建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189页)。总之,近代福建受西方文化影响很深。五四运动后,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福建成为土地革命的重点区域,这也反映了现代闽人对欧洲先进文化的热情。由于福建的教会教育和新式教育发达,培养了一大批精通中西文化的学者。他们在经受严格训练的前提下,逐步掌握了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现代福建以科学家及学者人才辈出而被称为“人才省”,这是闽人在引进欧美学术、思想、科技方面先走一步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