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梁启超台湾之行

1911年（农历辛亥年）2月25日，阴云低垂，寒风中，一艘日本籍客轮“笠户丸”驶入马关码头。一位神情肃穆的中年男子离开甲板踏上台湾土地。他，就是中国著名的维新派代表人物———梁启超。

此刻，梁启超思绪翻飞，沉重的回忆一一浮现眼前：17年前，李鸿章代表清政府和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让台澎列岛成为日本殖民地；在京城，他与康有为等众多举人发动“公车上书”，涕泣请命，反对割让国土……而如今他站在宝岛台湾上，触景生情，不禁悲从中来，口占诗一首：“明知此是伤心地，亦到惟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楼下晚涛哀！”

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逃亡日本，在日期间先后创办《清议报》和《新民丛报》，继续鼓吹救亡图存。他看到日本的报纸杂志上，再三夸耀日本殖民政府治理台湾的成绩，而他从所结交的一些台湾遗老们给出的答案中又截然不同，这使梁启超产生了一定要到台湾去实地考察的迫切念头。从1905年起，梁启超屡屡申请赴台，但屡屡遭日本人拒绝。最终促成梁启超台湾之行的，是一位名叫林献堂的台湾爱国志士。

林献堂名大椿，号灌园，出身台中雾峰望族，倡导台湾民族民主运动，被称为是台湾“迷惘时代的掌灯人”。此人一生不说日语，不穿木屐，坚持汉民族的传统生活方式。1907年春，林献堂第一次到东京旅行，特意前往横滨《新民丛报》社拜访梁启超，因梁启超外出未能谋面；没想到，后来在奈良的一家旅馆里，他和梁启超巧遇。梁启超操一口浓重广东口音官话，林献堂说闽南语，两人虽然语言不通，但以笔交心相见恨晚。梁启超用笔写道：“本是同根，今成异国，沧桑之感，谅有同情。”接着，写道：三十年内，中国绝无能力可以救援你们。对于台湾人民抵抗日本殖民统治的方式，应采取“爱尔兰”式温和主义斗争策略，以保存民族运动火种，暂时不轻举妄动，不作无谓的牺牲……而林献堂读后觉得“妙不可言，铭心醒脑”，立即邀请梁启超前往台湾，向台湾人民宣传进步思想。

1911年2月24日，梁启超偕女儿梁令娴、好友汤觉顿登上“笠户丸”，开始了台湾之行。“蓄志五年，今始克践”，梁启超不觉有些兴奋，但忽然想到昔日祖国山河已成异邦领地，顿时又无限伤感，赋诗一首：“番番鱼鸟似相亲，满眼云山绿向人。前路欲寻泷吏问，惜非吾土伤吾神！”2月28 日，轮船向基隆港靠拢，林献堂发来电报，表示台湾人民对祖国维新名士的热烈欢迎，梁启超抑郁的心情得到一些缓解，作诗回应：“迢递西南有好风，故人相望意何穷。不劳青鸟传消息，早有灵犀一点通。”这一天，也正好是其爱女梁令娴18岁生日。

让梁启超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当他们正欲上岸时，日本警察百般阻挠，气势汹汹地对他们严加盘问，幸亏梁启超出发前在东京通过关系领取了一封介绍信，才没有被遣返。中国人到中国土地还这样备受屈辱，梁启超满腔悲愤，好在接下来，众多怀有“故国之思”的台湾士绅文人对他的热情接待，又让他深深感受到同胞之情的温暖。

3月3日，台湾同胞出于对祖国亲人的热爱和对梁启超的敬重，特意在台北荟芳楼举行接风宴会，参加者多达百余人，日本殖民当局如临大敌，派了很多侦探、特务监视。梁启超在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中，不能直抒胸臆，只得在会后以诗词来表达他的悲怆情怀，其中有一首诗曰：“劫灰经眼尘尘改，华发侵颠日日新。破碎山河谁料得，艰难兄弟自相亲。余生饮泪尝杯酒，对面长歌哭古人。留取他年搜野史，高楼风雨经残春。”真是字字泪声声血，闻者无不戚然动容。

梁启超在林献堂、林幼春等陪同下，先后考察台中、台南等地政治经济情况，他不仅亲自领教了殖民者对中国人的敌视，更亲眼目睹了殖民统治下台湾同胞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和非人生活，例如殖民当局按照日本人理念改造台北市，大批台湾民众房屋被强拆，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当年台湾首任巡抚所筑“台北故城”也被毁，只留下四个城门。日本资本家在各地兴建新式糖厂，总督府动用警察力量强征农民的土地种甘蔗，收购价远低于市场价，致使大批农民散失土地无以为生。而且日本在台湾还大搞经济垄断，把食盐、烟、酒、火柴、煤油等生活必需品划归政府专卖，所有来自大陆的货物因高额关税被排除在外，所有来自日本的货物价格远高于本土价格，致使台湾物价昂贵为世所罕见……

经过实地考察，梁启超终于明白：台湾现状完全不是日本人所美化的那样！他沉痛哀叹道：“吾兹行乃大失望”，“吾旬日来，刿心怵目，无泪可挥”……

这一切不禁让梁启超对曾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郑成功非常追慕，欲专程去台南瞻仰其遗踪，但因故未能成行，他只好写了两首诗来表达心中的景仰和悲壮之情：“台南南郭路，胜迹郑王祠。萧萧海天晚，沉沉故国悲。”“三百年前事，重重入眼明。天开一柱观，日照受降城。胡虏到今日，儿童识大名。”

在台期间，梁启超也深刻感受到了台湾同胞对祖国大陆的拳拳眷恋之情，很多人把梁启超看作是来自祖国亲人的代表，与梁启超接触，等于与祖国亲人接触一样，“感觉到无上荣光”。梁启超和台湾各地的诗社成员诗文酬答，以诗言志，他还改编了一组台湾民歌，形成十首《台湾竹枝词》，借一对恩爱夫妻难舍难分的情景以及女子与郎君分离后的苦痛，表达了台湾民众盼望与祖国大陆团圆的真挚感情，其中有这样几句：“郎自薄情出手易，柴枝离树何时还？”“今生够受相思苦，乞取他生无折磨。”他还在另一首诗《相思树》中，以台湾山水与江南草木连成一片为意象，隐喻两岸同胞密不可分的亲情：“终日思君君不知，长门买赋更无期。山山绿遍相思树，正是江南草长时。”

3月13日，梁启超满腹惆怅离开台湾，“归舟所载者哀愤也。舟中西望故国，直不寒而栗耳”，想起国土沦丧，整个中国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他不禁对当时的满清政府深深失望，对台湾和大陆的未来充满忧虑。他留下诗句：“千古伤心地，畏人成薄游。山河老旧影，花鸟入深愁。入境今何世，吾生淹此留。无家更安往，随意弄扁舟。”“凭舷切莫首重回，费泪山河和梦还。凋年风雨挟愁来，不成抛却又徘徊。”

梁启超考察台湾，亲眼目睹了日本殖民统治的真相，以诗歌、座谈、演讲等形式，宣传了爱国思想，增强了台湾同胞的民族民主意识，也增强了台湾同胞对祖国的思慕和热爱。他离台后不久，林献堂、林幼春等台湾民族民主运动领导人，相继发起了“六三法”撤废运动和台湾议会设置运动，在台湾人民抗日斗争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