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与冰心老人的几次会面
许怀中
记得那是我们赴京参加全国第六次文代会、第五次作代会的日子。
会议期间,福建代表无不想念着住在医院的冰心老人。择了一个空隙,我和作家、莆田市吴建华市长,省文联党组书记林德冠等一道到医院看望冰心。这一天,阳光特别明艳,文坛泰斗、世纪同龄人冰心老作家平静地躺在病床上,迎接客人。房内温暖如春,床几上摆着鲜花。我们说:长乐和福建的乡亲都很想念你老人家。她微笑地说:谢谢故乡的人。吴市长送了他的散文集《山房夜梦》和妈祖纪念章。他把红色的小匣子打开,示给冰心老人观看,附耳轻声地说:这是吉祥物,妈祖保平安……她接过礼物,把话题放在妈祖上来。她说:妈祖是渔民,没有结婚,很年轻,做了许多好事。她还问了妈祖故乡的情况。吴市长说:妈祖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她把毕生的精力都献在为群众做好事上。他又把湄洲岛近年的变化和台胞来朝圣的盛况都一一告诉冰心老人。她听了,兴奋地一直谈妈祖。我曾拜会过她老人家多次了,听到她谈妈祖算是第一次。冰心对家乡的教育很重视,她一再说教育很重要。护理的女孩说:今天冰心老人家的精神特别好。我们真想和她多谈,又担心她太兴奋影响休息,便把许多话留在心中向她告辞。临别前我再次感谢她几年前为我散文集写序的事。她点头示意,表示“应该的”。
出了病房,在归途中,往事如心茧上抽不完的丝缕:记得是1992年元旦刚过完不久,这天冬雨霁后,艳阳满窗。下午外出,回来天色渐暗下来,见屋内没有灯光,便信步到附近办公室取信件、报纸。见桌上安放着一封北京寄来的快件,信封上署着“谢冰心”耀眼的名字。连忙打开,是她为我的《香山翠湖集》散文集(出版时作家出版社改为《许怀中散文新作选》)亲笔写的序:“我的故乡福建是祖国南疆沿海而多山的省份,它的山水雄伟灵秀是描写不尽的。我回到故乡时才11岁,只在福州城内外看过‘三山’和鼓山,看得少又写不出来,辜负了故乡的山山水水。幸而有位我的乡亲、散文名家许怀中教授,写了这本《香山翠湖集》,他的那枝生花的妙笔,把故乡的历史、风俗、人物,尤其是山水,描写得精深细腻、情景交融。我愿海内外的中国人民和能读中文的外国朋友,都来阅读这本好书……”末注“1992年1月6日微雪之晨”。还附了一封简信:“怀中乡亲:去年病了一场,进了医院(房颤)把您的《香山翠湖集》序写晚了,心中非常不安,兹匆匆写上,不知可用否?顺祝春节合第吉祥!”读罢,序上自谦和激励后进的崇高精神,使我心海澎湃,如春潮涌起,在万顷波涛中滚荡着两个大字:“厚爱”。大约两个月前,我把编好的散文集寄给冰心,想不到她在病后就给我写了序,写得如此热情,我深知这是对我的厚爱,是一种感人至深的乡情,就在这序里,她表达:愿大家“都来阅读这本好书,从中就能瞻仰并欣赏到在中国的大地上,有这一片特别能使中国人民引以为自豪的地方!”洋溢着对家乡的深情和自豪感。走出办公室,我徜徉在幽静的大院内,新月挂在古榕树梢,纤细流丽。踏着地上的落叶,往事纷纷纭纭、联想几次拜会冰心的情景……
追忆与冰心老人的几次会面第一次见到冰心老人是在1974年夏,当时我在厦大执教,去大连开会回来在北京逗留,宿中央民族学院。有个傍晚在散步,林荫道上正巧遇见也在散步的冰心和她的爱人吴文藻教授。同行的陈老师向冰心介绍我是从福建来的,她喜形于色。但那时“文革”还未结束,冰心的处境困难,我们都不好多说什么,只向她道一声:“珍重”。她连声说:“谢谢!谢谢!向家乡问好!”这夜,我在校园踯躅良久。
10年过去了,那是1984年岁暮。我来京参加全国第四次作代会。也是一个阳光铺满大地的日子里,我和散文家郭风等福建代表到冰心家拜会她。大家兴高采烈地谈故乡和文艺创作,表达了听了她给作代会贺信后的激动之情。冰心的谈话中,浸透了浓郁的乡情。我高兴地觉得,她比10年前精神更加矍铄了。又过了4年,我随在京参加中国作协理事会的福建代表去看望冰心,她扶着美国朋友送她的扶手架出来接待客人。我传达省委领导对她的问候,她激动地说:“我很思念家乡,请向家乡的乡亲问候。”她在福建籍散文家选集上写着“月是故乡明”诗句。北京归来,我很快就得到冰心为我第二本散文集《年年今夜》的亲笔题签。1990年岁终,我和贤华赴京参加中国文联工作会议,我们又去冰心家拜望她。那天是12月25日,我们在会客室稍候,她在书房和客人谈话。趁这等待的片刻,我注意到会客室朴素的布置,依然如故。贤华送上《海内外文学家企业家报》,她看了在福州召开关于她作品讨论会的报道,谦逊地说:“真不好意思!”她谈了她的家族,她的曾祖母、祖父。她谈的话题很广,但离不开家乡。她说女儿吴青回长乐,乡亲夹道放鞭炮欢迎。这是有生以来她受到最隆重,最热烈的欢迎。冰心老人的乡情越来越浓。1992年夏,我将去英国剑桥参加国际学术讨论会,由北京起飞,临行前到冰心家,向她表示为拙作写序的谢忱,还送上我写的散文《珍记这份厚爱》。此后,虽几度来京开会或办事,冰心老人家住院,每次来去匆匆,都未能去看冰心。幸好今年春在浙江义乌采风,接电话通知到北京和省领导一道去医院看望冰心。也是这个病房,我们把冰心文学馆的设计图给她审看,她满意地说:“太漂亮了!”我又借此机会表达为我散文集写序的感激,她含笑示意。想不到今年能有两次机会来拜望冰心老人。这次在病房里我们告诉她明年冰心文学馆就要在长乐开馆,希望她能回去看看。她听了略有所思,轻轻地说:“要是年轻些就好了……”冰心老人虽已年迈,但她的心态依然年轻。她虽不能回故乡,但她情系故乡,心里储满乡情。出了病房,我的思绪纷然如织。多少年来,冰心作品里散发出爱乡、恋乡、思乡的芬芳,沁人肺腑。而这里的“乡”,从长乐扩大到福建,所以她把我这个非长乐的福建人,在序里信里都称作乡亲。她在国外时,“乡”又扩大到祖国。我想起《寄小读者》中有一段抒情文字:“几片落叶,报告我以芝加哥城里的秋风!今夜曾到电影场去,灯光骤明时,大家纷纷立起。我也想回家去,猛觉一身万里,家还在东流的太平洋水之外呢!”这里的“家”,便是祖国。透过冰心的乡情,我窥见一颗博大精深的爱心,一颗爱国爱乡的赤诚之心。她晶莹透亮,高于云天,深过海洋,广比天地,洁如白雪,明似水晶……
当晚,参加文艺界“两会”的福建代表聚会在北京海淀区恩济社的漳州宾馆,见会客室桌上盛开的水仙花,不禁生起浓郁的乡情。书法家陈奋武在宣纸上书写:“乡情似醪”,大家都签了名以作纪念。
是的,在异地他乡看到水仙花,便会在心中酿起如醇酒般的浓浓的乡情来。我尤其难忘和世纪的同龄人冰心老人浓似醇酒的乡情……
(作者系中共福建省委宣传部原副部长、原福建省文化厅厅长、福建省文联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