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27 22:28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慧瑛



几生修得到梅花

——古田归来忆圆瑛

 

陈慧瑛

 

 

一直以来,我内心十分崇敬圆瑛大师,涉笔大师之先,我举手加额,真诚地为大师敬献一瓣心香!

南宋诗人谢枋得《武夷山中》诗道:“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每每回忆圆瑛大师,我就想到梅花,圆瑛大师的梅花品格,古往今来,几人修得?

2013年,圆瑛大师世寿135岁,1953年圆寂至今,正好一个甲子。半个多世纪以来,岁月沧桑,泥沙俱下,多少名人雅士,大抵淡然如烟,但圆瑛大师的名字,却一直灿如星斗,辉耀在世人心上。

圆瑛大师是中国近代史上杰出的佛门领袖,我敬佩他,远远不只是因为他超人的学识、智慧和禅修专精、诗书并秀的过人才华,更多的是他的大出世情怀和大入世功德,是他利国济民的真正菩提心和感人至深的崇高气节!

大师出生于乡间草野,前世今生都是传奇——据说圆瑛家祖坟正面,恰对形如和尚帽的山头,依堪舆学,此地后代,有出高僧之象。圆瑛之父吴元云兄弟五人,却无一子嗣。圆瑛祖母到处求神问佛,母亲更是天天吃斋念佛,终于在婚后的第12个年头喜得贵子,取名亨春。五岁那年,父母相继辞世。作为五房独苗,叔伯将他视为掌上明珠,叔父吴元吉对他更是呵护备至。少年的吴亨春智力超群,聪颖绝伦,在私塾中读书,一目十行,能作文赋诗,能下棋,能吹拉弹唱,有神童之称。年及十五,私塾先生认为亨春诗文已超越自己,建议他到县学馆读书。在县学馆,亨春每试必名列前茅。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秋,16岁的吴亨春喜中秀才。正当族人翘首以待亨春金榜题名之时,赴省赶考的吴亨春,突然只身前往鼓山涌泉寺当和尚去了。事后三天,叔父吴元吉赶到鼓山,不顾一切连夜将亨春带回家乡。传说次年,亨春得伤寒,命在垂危,忽梦莲花朵朵,文殊菩萨和四大天王先后前来度化,于是病体转安,遂再兴出家之念。于是,19岁的亨春和叔父一起再上鼓山,同登佛门。第二年,20岁的亨春和叔父,在鼓山涌泉寺由妙莲大和尚受具足戒,赐法号圆瑛、诗瑛。为此,圆瑛写下《二十初度》一诗:

转瞬韶华二十年,飘然瓶钵访高贤。

岂甘选佛居人后,为欲明心脱俗缘。

新月初圆明净影,毒龙未制且安禅。

何时归向灵源去,本地风光岁月绵。

圆瑛出家,正值中日甲午战争中国惨败,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这轰动朝野的奇耻大辱,给予圆瑛心灵极大的震撼。他最爱朱熹的一副对联:“鸢飞月窟地,鱼跃海中天”,他认为鸢飞长天才能羽化,鱼跃大海才能成龙。他最喜书写的一副对联是:“丈夫自有冲天志,男子当存救世心”。所以,他的出世,绝不是只想空门避世脱离苦海当一沙弥了此终生,他正是因忧国忧民而舍弃儒业,为救世救民而步入佛门。

圆瑛在出家后的十年间,云游各地寺庙听经讲法,师从通智老和尚学《楞严经》、师从谛闲老和尚学天台教观、师从祖印老和尚学法相唯识、师从慧明大德学向上宗乘,加上自己博览群经,苦修禅学、洞察世事,圆瑛已具大师风范。在《三十口占》一诗中,圆瑛写道:

“三十年华访道勤,禅堂讲肆亦随群

 满眶热泪成沧海,一片雄心付白云。

 欲向灵山参我佛,好从异地伏魔军。

  果能念念归无念,不舍尘劳般若熏。

圆瑛不同凡俗的人生情怀,尽在诗中的字里行间。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宁波七塔寺举办传授心印法会,张灯结彩热闹非凡,83岁的慈运老和尚亲传法印给圆瑛,从此,圆瑛成为临济正宗第四十世,这是圆瑛30岁生涯最大的辉煌!德高望重的慈运老和尚身居宁波弘法50余年,门下高僧众多,但他最终选择了圆瑛,因为他深知圆瑛深厚的佛学功底、敦厚的为人和远大的抱负,是接受他衣钵的不二人选。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圆瑛由江南回到闽南,在泉州开元寺开座讲经。由于他宗说兼通,辩才非凡,深受缁素听众欢迎,由此,他在闽南、江南声誉日隆。宣统三年(1911年),上海及17省僧侣代表,联合成立“中国佛教总会”,圆瑛被选为总会参译长。民国六年(1917年),圆瑛当选宁波佛教会会长,创办两所“僧民学校”,对入学者施以义务教育。继之,圆瑛创办“宁波佛教孤儿院”,收容无依孤儿,施以工读教育,各省闻风而动争相效仿。这一时期,他不时在江浙一带讲经。民国九年(1920年),他在北京讲《楞严经》《法华经》,法缘甚盛。是时华北五省闹旱灾,哀鸿遍野,他参与发起组织佛教赈灾会,募捐救灾,救活灾民无数。

民国十一年(1922年),他到南洋弘法,在新加坡、槟榔屿、台北等处讲经。民国十二年(1923年)秋回泉州,与早年栖身天童寺时的同参转道法师一起,重修开元寺,次年在寺中创办开元慈儿院,自任院长,陆续收养孤儿200多人。民国十五年(1926年),圆瑛重渡南洋,筹募慈儿院基金,并将募得之款,在马六甲组织了一个基金董事会,由董事会保管本息,按实际需要拨付慈儿院支用。民国十八年(1929年)五月,在圆瑛、太虚、谛闲诸法师及王一亭、谢铸陈、黄忏华众居士的推动下,于上海召开“全国佛教代表会议”,成立“中国佛教会”,圆瑛被公推为会长。

圆瑛主持中国佛教会后,积极推动佛教参与社会事业,鼓励寺院设立慈幼院、医院、工厂,为社会分担责任。民国十九年(1930年),宁波天童寺住持改选,他当选继任。天童寺是六朝名刹、禅宗祖庭,他进院后,即宣布住持原则:“为法为人,尽心尽力”,并提出“十二不”与大众共勉:“不贪名、不图利、不舞弊、不苟安、不放逸、不畏强、不欺弱、不居功、不卸责、不徇情、不悖理”,随即开讲《楞严经》,四方学者云集。民国二十年(1931年)夏天,长江水灾为患,蔓延数省,圆瑛为筹募赈灾款项,终夏四处奔忙。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天童寺大火,殿堂楼阁被烧九处,计50余间,寺众悲痛万分,认为非20年以上不能恢复。圆瑛亲自募捐,三年之内,全部重建,较之以前更为庄严。在此数年内,他奔走厦门、上海、长沙等地讲经,广结法缘。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他在上海自建圆明讲堂,是年秋季落成。民国廿五年(1936年),在天童寺方丈任满六年后,圆瑛坚决辞职,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正月,接任福建鼓山涌泉寺住持,这年是他的60大寿,为此,两序大众举办千佛大戒五十二日。自民国十八年以来,圆瑛连任八届中国佛教会会长,无论在佛门在民间,都是有口皆碑!圆瑛大师不仅佛学理论高深,济世笃行感人,更是一位爱国主义楷模,爱民爱教高僧。圆瑛主张“国家存亡,匹夫有责;佛教兴衰,教徒有责。”1931年秋天,九.一八事变爆发,东三省沦陷,他痛心疾首,亲撰对联以表寸心:“出世犹垂忧国泪,居山恒作感时诗。”及时通告全国佛教团体,启建护国道场,同时致书日本佛教界,严厉谴责日本军国主义罪行。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他召开中国佛教会理监事紧急会议,号召全国佛教徒参加抗日救国工作,并亲自担任中国佛教会灾区救护团团长,召集宁、沪两地佛教青年,组织僧侣救护队,积极进行救护抗日伤员工作。“八一三”沪战开始后,这支僧侣救护队,出生入死,穿梭于炮火纷飞的战场,救护伤员,受到社会各界的崇敬与赞扬。这期间,圆瑛把圆明讲堂开辟为难民收容所,又成立了佛教医院、阵亡将士掩埋队,从事救护收容工作。当年10月至次年9月,圆瑛两次携爱徒明旸到新加坡、吉隆坡、槟榔屿、马六甲等地,组织华侨募捐委员会,借讲经说法之机,宣传爱国道理,提倡“一元钱救国运动”,广大侨胞踊跃捐款,募得巨款,支援抗日救亡运动。

1939年秋,圆瑛正在圆明讲堂主持法事活动,日本宪兵以抗日分子罪名,逮捕了圆瑛和明旸两位法师,经20多次审讯、恫吓、威逼利诱以及严刑拷打,法师都镇静自若,闭目打坐,表现出中国佛教徒铮铮铁骨的民族气节。出狱后,圆瑛仍住圆明讲堂,闭门谢客,专事著作。1943年,圆瑛在北京中国佛学院演讲,号召佛教青年不能闭门读书,要肩挑“救国爱教”两副重担,对国家存亡负起责任。

1949年,香港、新加坡等地的圆瑛弟子,纷纷劝他飞往南洋,并准备在那儿为他修建比上海圆明堂大十倍的讲堂,圆瑛法师不为所动,他说:“我是中国人,生在中国,死在中国,决不他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圆瑛积极拥护中国共产党的宗教政策,1952年,圆瑛出席了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1953年5月,圆瑛当选新中国首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

圆瑛大师出世常怀家国忧,在中华民族危难之秋,他不因自己无守土之责而超然物外,挺身团结佛门僧众,共赴国难。圆瑛大师是现代中国佛教界不可多得的精英,他在抗战中所表现的大心懿行和无私无畏将永载中华史册。圆瑛大师一生坚持正义、反对侵略,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和平,深得海内外炎黄子孙的尊敬和怀念!

我早已向往拜谒圆瑛大师故居,直到2013年初冬才圆了心愿。离城五里许,见四围青山,草木繁茂,有依山傍水、庄严古朴、气势磅礴的寺庙赫然入目,一问方知是当地名刹极乐寺。据说民国廿二年(1933年)该寺毁于战火,民国廿九年(1940年)圆瑛大师来此住持,得当地名士鼎力相助,在废墟上重建法王宫殿,于是众僧云集,一度中兴。1983年为落实党的宗教政策,古寺再次修缮一新。听得此寺是当年圆瑛大师修持处,我便入寺参拜。寺中沙弥学证法师带我前往瞻仰镇寺三宝:一是圆瑛大师所题“得到此间真极乐,不知何处是西天”;前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题写的“极乐寺”;前中国佛协会主席、大书法家赵朴初50年前所题“大雄宝殿”和50年后题写的“圆瑛法师纪念堂”。二是雕刻精美,工艺精湛,佛门中罕见的三尊古铜佛像。三是当年缅甸佛教领袖赠送圆瑛大师的玉释迦佛。这里的丝丝缕缕,都是圆瑛大师的履痕足迹。

圆瑛故乡在古田平湖镇端上村。离极乐寺去平湖镇约30公里,至平湖往东北再行11公里,沿弯弯曲曲的石径,便步入了翠竹苍松环抱、碧流委曲婉转、篱边墙头火红与粉色大丽花伸头探脑、鸠雀唧喳咿呀、白猫黑犬悠然踱步、极为幽雅恬静美丽如画的端上村。在村里,我参拜了圆瑛故居古拙的二层木楼,参观了当年圆瑛读书的私塾和文物资料齐全的圆瑛纪念馆。我想,圆瑛大师天长地久的遗泽,朝朝暮暮地滋润着这片英灵的土地,于是,这肃穆秀逸的古老山村水色岚光,树木花草、鸟兽虫鱼、灰瓦老屋全都充满灵性,这里的风声泉语,如梵呗、如风铃、如歌如诉、不绝如缕地,向尘世传递着慈悲与吉祥的福音;这里的父老乡亲,岁岁年年,播种善、播种爱、播种慈悲与般若、播种圆瑛大师的理想和希望!

在端上村,你会忘记日月、忘记苦乐,但你不会忘记圆瑛——因为端上的天空,每一片云彩,都书写着这位既有神灵佛骨、又具高风亮节的大师的名字!

圆瑛伟大的灵魂,与古田的青山绿水同在、与中国广袤的大地同在!

本文原载于《走进古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