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座伦音”童养河
崖 虎
闽江入海口,一岛三面环江一面临海,如龙口之珠,此即琅岐岛。岛上的董氏祠堂高悬一面巨匾,上面“帝座伦音”四字乃明崇祯皇帝所赐,受赐者名叫董养河。福建与中原隔着绵绵群山,自古为蛮夷之地,琅岐岛又处福建边陲,竟有这样一面极为荣耀的帝赐之匾,实为奇迹。
关于“帝座伦音”的来历,未查得相关史料,只有一个故事。说董养河自小聪明勤奋,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样样精通,于明崇祯十五年赴京赶考,却半途染病,及至京城,已误考期。一日,董养河在饭馆小吃,恰与乔装察访的崇祯皇帝同桌。崇祯皇帝见他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却又愁眉苦脸,似有苦衷,问知原委后,便试其文才,论及诗文、定国安邦之策。董养河则满腹经纶,对答如流。崇祯皇帝爱惜其才,便向店家借了纸笔写了封信,叫董养河把信交给主考官。董养河将信将疑地去碰运气,果然得以补考。考卷送到金銮殿,崇祯皇帝展卷一阅,果然字字珠玑,文采绝伦,就挥笔批赐“进士”,并召董养河入宫,御笔题赐“帝座纶音”四字。
董养河的才情却有文史可据。董养河曾任明户部主事、员外郎间兵科给事中、九门监督等职,与兵部尚书黄道周为金石之交,唱和诗集《西曹秋思》即为叶廷秀、董养河、黄道周三人所著,均为七律,分上平下韵各三十首。该书初版于董养河逝世五年以后,约为清顺治四年左右,即为南明永历初年。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历史学博士辛德勇于1993年夏秋之间,在北京琉璃厂中国书店,找到此书。“即南明绍武或永历时期所梓行。”“虽戋戋小册,篇幅单薄,连同刻书题记不过二十番,却是版刻史上南明刻本的重要实物。不管是对于收藏家,还是版刻史研究者,这样的书籍,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品。”(注①)辛德勇教授之所以说“可遇不可求”,是因为南明短暂而动荡,刊刻印制书籍不多。《西曹秋思》最早著录于清初黄虞稷的《千顷堂书目》,到了乾隆年间纂修《四库全书》时,仅列为存目。近年印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当事者遍访海内外公私藏书,也始终未能查找到原刻旧本,只好以北京图书馆收藏的一部清代抄本为底本。辛德勇教授能发现的南明刻本实属万幸。
这本诗集名为《西曹秋思》也是有来历的。所谓“西曹”是刑部的狱讼机构。董养河因兵部尚书黄道周“纠杨嗣昌夺情忤旨勘问”受株连,与黄道周、叶廷秀同在狱中,“欲置极刑,养河处之泰然,日与道周唱和作《西曹秋思》”(注②)。《四库提要》也有考述:《明史》道周本传,道周以劾杨嗣昌,贬为江西按察使照磨。久之,江西巡抚解学龙荐所部官,推奖道周备至。大学士魏照乘者,恶道周,拟旨责学龙滥荐。帝发怒,立逮二人下刑部狱,并究党与,株连工部司务董养河等,户部主事叶廷秀救之,皆系狱。案道周照磨之贬,在崇祯十一年,后之系狱,史不言何岁,今以此编跋语考之,盖十四年辛巳也。(注③)
《西曹秋思》作为狱中诗作的刊刻也是古今罕见。以黄道周当时的声旺,以及董养河的才情,却因弹劾治罪、株连也是件不可小觑的事件。黄道周弹劾杨嗣昌是事关明末政治的一场斗争。东林党人与以魏忠贤为代表的宦官集团斗争不断,至魏忠贤被治罪时,杨嗣昌却为魏忠贤门下的郭鞏开脱,使其免于一死。郭鞏穷凶极恶,东林党人恨之入骨。杨嗣昌彼有功勋,崇祯皇帝也彼为看重。本来杨嗣昌与东林党人并无过节,经此一事,成了对立。到了崇祯皇帝任用殿阁大学士时,杨嗣昌也是人选之一。为此,黄道周不顾一切地弹劾杨嗣昌,力阻其入阁,并因此获罪。董养河当时任工部司务,因日常与黄道周交往密切,也被胡乱指认为所谓“党与”,牵连入狱。叶廷秀则与黄道周素不相识,只因仗义冒死论救黄道周,也一同入狱。
历史钩陈,唯余这册《西曹秋思》存世,成为研究那段历史的重要史料。就董养河而言,史上没有其传记,据记载:董养河字叔会,闽县琅岐镇下岐村人。董廷钦第四子,少负殊质,带粮入鼓山闭户攻读经史。明崇祯年间,以岁贡特赐进士,授工部司务。后因兵部尚书黄道周事入狱日与道周唱和,遂有《西曹秋思集》。同年,道周起用,养河亦官复原职,进户部主事,翌年,迁员外郎兼兵科给事中。钦命监督九门、芜湖钞关,命下而卒。此书则清楚记述董养河是在崇祯十六年秋,为防守京城,积劳成疾而去世。书中的诗作则可为进一步研究董养河提供更多更有价值资料。
董养河是个有情怀的官员。福建有董氏后裔八支,琅岐董氏中有个董纯永,又称万十一公,于南宋绍兴年间由河北范阳迁闽海琅山(即今琅岐岛),居下岐环牛屿山一带,迄今已近千载,传四十一世,有后裔7000余人。董养河属于二十三世,其父董廷钦字仲恭,号海门,明万历七年举人,官至韵州同知、岳州通判、靖江王长史、南京国子博士,赠奉议大夫。在琅岐董氏祠堂有一副祠联是“祖孙五经博士,父子两广大夫”,讲的是董廷钦、董养河、董谦吉三代联科的典故。董养河的另三个兄弟董养斌、董养洙、董养泓也读书成才,均有出仕。董氏诗书传家,家风严正,董廷钦文武双全,镇守两广,戍边安民,也曾与阉党乱增税赋行为作斗争。从董养河的诗作中,也可以读出他的忠正之气,虽身陷牢狱也不改变。其狱中之作“浮云吹尽雁横空,影落长江笑我同。再阅燠凉双阙下,骤惊宠辱一年中。苍葭秋远承清露,仄柏峰孤试劲风。惆悵无方辞缴弋,未須悔別旧墙东”。所谓“欲置极刑,养河处之泰然”,可由此诗印证。这样的诗句并不止此一处,还有“蛟龙浪阔魂频度,兕虎风凄道自容。”“莫为陆沈相对泣,荒园尤有未凋松。”“乐为晨夕相怜伴,忘在风滔未见书。”“归梦欲成还坐起,贝龛添取百合薰。”等等,比比皆是,既表现了他的气节,又表达了他对公道正义的信心。
董养河更是个浪漫的诗人。作为世家子弟,董养河从小饱读诗书,诗人的浪漫情怀也在他的诗句中展露无遗。诸如“于今履虎平平尔,鼻鼾如雷何所思。”“抛卻鱼竿砺女矶,秋风谁为捣寒衣。”“底事衰年轻一掷,到家羞说舌尤存。”“看呼五白赊豪客,听抚孤桐见古人。”“腰骨伸来仍傲菊,头皮留得未惭山。”可见在狱中董养河仍不改当初与崇祯皇帝同桌小吃时的诗家风范。据说正是他们在狱中的豁达无妄,才使得崇祯皇帝改变对他们的看法,不认为他们是因用心不良而弹劾,让他们复职。
董养河本为忠正之人,最终“为防守京城,积劳成疾而去世”。可惜他身处明朝颓败之期,空负一腔热血,满腹经纶。在南明灰飞烟灭之机,有关董养河的史料的零碎残缺也就成了自然之象了。但不管史料如何,有诗为证,董养河曾号称“闽中七君子”,其诗作也流传甚广,除《西曹秋思》的30首诗作之外,又找到另外的7首。《四库全书总目》在存目书籍中另著录有董养河著《罗溪阁韵语》(无卷数),为未刊残稿。另外又找到董养河写伏虎岩的诗“盘跚绝磴入云斜,架壑危栏雾昼遮。千尺龙湫吹老树,半空虹板踏幽花。仙姬杂佩娟留月,词客芳樽细醮霞。坐卧定疑三岛上,何须更觅葛洪砂。”写琅岐天竺寺的诗“惟有溪山不厌看,罗溪招友又携男。罾蛟涧底鳞鳞动,石语峰头片片堪。银瀑洗毫穿海怒,绿蕉裁槀入霜酣。廿年复听连林雨,愁说云深似旧庵。”可能是董养河受父命到琅岐罗溪天竺寺与永福黄文焕一起读书时所写。
董养河的诗歌才情,当居黄道周之上,黄道周在《西曹秋思》中的诗作大都是和诗,因此,书中三人排序,黄道周排在董养河之后。黄道周的资历与年龄比董养河要深许多、大许多,其亲密交往当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董养河之父董廷钦与黄道周有共同的反对阉党的政治倾向;二是董养河的才情深得黄道周的赏识,日常之中,少不得切磋讨教。董养河的诗,文词优美,用典恰当,纵横自如,险绝齐整;其意境,情景开阔,脱俗高蹈,节奏律动,气韵畅达。阅读他的诗作,完全可以感知他的豪迈与睿智,旷达与严谨。可惜董养河生不逢时,前有阉党作乱,后遇国祚衰败,否则,必有一番大作为。
2000年至2008年,我有幸在琅岐工作,也多次到董养河经常盘桓的牛屿山、罗溪、天竺寺等地,当时没有细考董养河的生平著述,仅粗略知道史有其人。这次,因为此文,才广搜相关材料,虽然不多,却也大体上有了董养河的整体形象。收笔之际,不免感慨。一个人的人生并无多少可以自我操控之处,历史一页一页翻过,个体难免随波逐流,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牺牲,得失之间,唯有用公正、历史、客观、全面的眼光来看待,去其表象,得其精神,方可理智的忍耐,热情的生活。
至此,又想到老子的“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确实精妙!
(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马尾》)
注:
①记南明刻本《西曹秋思》——并发黄道周弹劾杨嗣昌事件之覆,《燕京学报》新第18期,2005年。
②《琅岐岛风采》第228页,杨东汉著,海峡文艺出版社1999年出版。
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三总集类存目第1762页,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出版。
④董养河生卒等时间不详,相关资料互有出入,无从考据,或引用,或省略。暂此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