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19 23:19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钟兆云



严家淦和他半生牵挂的堂弟严家显(一)

 

钟兆云

 

 

    从同个望族、一所中学走出的两匹良骥

 

“我六岁时,恰逢辛亥革命,是时地方又不安定。而当时大家都有一种矛盾心理,即住在城里的人要搬至乡下,住在乡下的人又要迁入城市。我家虽在木渎,但城内也有房屋,于是就又搬入城内,因而在苏州读了中、小学。后逢‘齐(燮元)卢(永祥)之战’,又自苏州迁居上海,遂在上海读完大学。”

这是严家淦在担任台湾“副总统”兼“行政院长”时的一次谈话。之所以引用,是因为严家兄弟的人生在这里有过非同一般的交集。

严家淦,字静波,号兰芬。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生于江苏苏州木渎镇西街,少儿时在木渎小学就读,1916年考入苏州桃坞中学,后又升入苏州东吴大学附中,中学毕业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攻读理论化学,1926年毕业获学士学位。其后从政,在国民党历史和台湾政坛划下过重重一笔。严家显,1906年生于木渎西街,在自家长大成人的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六,在昆仲中则排第二,遂有“仲扬”之字。

 微信图片_20250819220340.jpg

1944年初厦,在福建战时永安,严家淦一家和堂弟严家显一家合影留念(后排左二为严家淦,左三是其子严隽泰,左四是其夫人刘期纯。左五为王祖寿,左六为严家显)

严家淦称:“我的教育是旧式的开始,但是后来所接受的则是新式的教育。”严家显更是如此,应该是没在私塾念书而是直接进了学堂。先就读于木渎公立小学堂(今木渎实验小学前身),初中、高中都在桃坞中学度过。他的中小学求学轨迹,几乎是步严家淦的后尘。他的大哥严家书与严家淦还是同班同学,堂兄弟势均力敌,争抢第一是家常便饭之事。后来一个去了上海圣约翰大学,一个去了东吴大学。

桃坞中学是现在苏州市第四中学的前身,地处深巷之中,红砖建筑在绿树浓荫中显得古朴典雅,别具味道。严家显具体何时进的桃坞中学,已无案可查。根据眼下发掘的其大学毕业证书,倒推他的中学时光,正常的时序该是:1918年12岁前后进桃坞中学初中部,1922年16岁前后进桃坞中学高中部。

严家显读完四年预科后,1923年,桃坞中学取消了预科、本科,改为初中、高中各三年学制。学校陆续建造了一批砖木结构西式校舍,有教堂、体育馆、实验室、办公室、教师住宅等,更新学校设备,增强师资,教员多聘自圣约翰、东吴、金陵等著名学府。上海圣约翰大学承认其为附属中学之一,并认可桃坞中学优秀毕业生可经学校直接推荐保送来校深造,严家淦即享有此荣。

桃坞中学戴上“美国在远东地区办得最好的教会中学校”这个桂冠后,收费开始大幅提升。在一个望子成龙的社会里,桃坞中学严谨的纪律、优良的教学质量,深得家长的信赖和赞誉,在当地名声很旺,一时无二。

紧随严家淦、严家显就读桃坞中学的名人中,有位张青莲,后来成为无机化学家、教育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是中国稳定同位素学科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严家显在桃坞中学就读高中时,后来的文化泰斗钱锺书刚在1923考入该校初中部。钱锺书夫人、作家杨绛所撰《记钱锺书与〈围城〉》中记之:“锺书十四岁和锺韩同考上苏州桃坞中学……”

在这所学校里,严家显诚为“学霸”无疑。十八岁还在桃坞中学便完成了人生大事:成婚。

严氏始祖严伯成赖苏州东山女子所救,并抚育成才,为感恩铭德,乃立家训:子孙后代当娶东山女子。改朝换代一路到民国后,虽然民风也跟着一路开化,自由恋爱正慢慢受到年轻人的喜爱与追逐,但根深蒂固的传统择偶风俗,仍被老一辈人奉为正统。尤其在严家长辈眼里,娶个苏州当地女子,知根知底,传宗接代瓜瓞绵绵也值得信任。自古以来的父母,都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事,为不经岁月的子女省去一些不必要的寻偶麻烦,连婚嫁的一切仪节,都任劳任怨地包办下来,子女只需要出席婚礼,婚后好好过日子即可。他们相信自己预言家式的眼光,如若未来出现差错,多半也是子女自己的问题。

就这样,综合各项因素,包括严家淦、严家显在内的严家男儿,几乎皆如是。严家淦和严家显同病相怜之处,还在于他们学生时代的第一任妻子,都因病亡故。这样猝然到来又短暂而逝的婚姻,连同悲剧的另一方,令他们精神上的伤痛难以名状。也正因为如此,这对堂兄弟走得更近。

1926年夏,严家显从桃坞中学高中毕业,继大哥严家书后,考入苏州的东吴大学,严家淦此时则正在上海圣约翰大学。

严家显在东吴大学读一年后,转入南京私立金陵大学农学院昆虫学系,1931年去燕京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辞去洋人企业的高薪工作,心怀国家农业发展,拿着家里分给的两根金条,自费去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留学。消息传出,亲友们有鼓劲的,也有惋惜和不解的。

严家显出国前,特地和已有几年工作经验的堂兄严家淦作了番交谈。父辈因分家之事而有所不快,却并没有影响到这对堂兄弟的情谊。在十来个堂兄弟中,他们是最有共同语言的。

严家淦赞成严家显的选择,借用杜甫“吾闻良骥老始成,此马数年人更惊”诗句相称,并道及一段往事:“仲扬你可能听说过吧,我六岁那年,家里在私塾为我举行了一个拜孔敬师的入学仪式。行完拜师礼,先生打开一个用锦缎裱装的盒子,内有四字,教读一遍,说的是‘聪明智慧’,自是勉励的吉利之语。启蒙不久,虽然没有继续在私塾念书,而是进了新式学堂,却让我悟出了这四个字的真谛。”

“什么真谛?”严家显问。

“聪明和智慧两者并不相同。所谓‘聪’,是指听觉灵敏,‘明’是指视觉明快。合起来是指能举一反三,反应迅速,并且能随机应变的意思。而智慧则可以包括聪明,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也就是先天能够辨别、分析、了解和研究的能力。对智慧两字最好的解释,当推佛家,他们甚至把‘智’‘慧’和‘智慧’二字都予以分别的解释。我领悟了当年私塾那位老先生提出这四字的用意,当是要我们发挥智慧,不可单凭聪明,更不能因为聪明反被聪明误。现在你要出国深造,就是要追求聪明智慧,也期待你带着聪明智慧早日回来。”

严家显聆听着严家淦这番话,庄重地点了点头:“要不是看了族谱,哪能想到我们严家的祖上还出过那么多人才,静波哥我们得见贤思齐,建功立业。”

严家淦点点头,道:“是啊,仲扬你远渡重洋求学,可能就创了我们严家放洋的纪录。”

上年修《江苏洞庭严氏族谱》时,几位长老都说,严氏族人爱读书由来已久,那些书生意气与坚韧不拔的意志仿佛已成了一种基因,通过血脉一代代传承下来,衍变为与生俱来的本领。严家淦和严家显还一同端详过明严氏悟澹斋家刻本的《天隐子遗稿》部分,果真是精美悦目。天隐子是严氏七世严果之号,面对这个在明朝嘉靖年间“胸藏万书”“有所独吟,皆得其情境”,被《四库全书》誉为“卓然自立之士”的遗像,兄弟俩还一同发出过“譬如驽马,愧彼良骥”的慨叹。

依据“严氏族谱”统计,严氏在民国之前,共出了三十多位县以上官员,知府及以上官职多达十位。真可谓是诗礼簪缨之族,才俊辈出,昂首挺胸地度过一代又一代。而严家淦、严家显这对堂兄弟,正是从严家谱系中奔涌出的两匹千里驹。

1937年,在去美国的第三年,严家显戴上了那顶让无数人竞折腰的明尼苏达大学昆虫学博士帽,并以优异成绩获得两个学会——美国明尼苏达生物学会、化学学会的金钥匙。博士毕业那天,导师瑞雷特地举行家宴庆祝,谈及甚多,其中说道:“你是我目前所教中国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位,真的不打算留下?”严家显鞠躬如仪:“谢谢,相比于美国,我的祖国更需要我。”瑞雷沉默了,俄顷喃喃地说:“祖国!每个人心目中都应该有祖国,谁说中国人就没有国家观念呢?!谢谢你,你向我证明了这些!”

 

    兄弟先后入闽,相聚在福建战时省会

 

1937年8月,搬迁珞珈山新校区四年有余的国立武汉大学,迎来了意气风发的新教授严家显。他坐了一个来月的轮船,万里迢迢从美国回来,在苏州老家和家人稍加相处,便在愈来愈浓重的抗日硝烟中,风尘仆仆地渡过长江,赶往武汉,到跻身为“民国五大名校”的武汉大学任农学院教授。一年后,武汉大学因武汉会战逼近而西迁,严家显受聘到已迁往柳州沙塘的国立广西大学农学院,和一批海归学者、农业专家一起成就了沙塘“战时农都”“中国农业专家的摇篮”的美称。彼时从沙塘走出去的农业科技工作者们,此后都成为中国农业科研骨干和学科带头人,不少人还成为中科院院士。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部长的何康、台湾“农业行政长官”的李崇道(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李政道之兄)、香港农业署署长的黄成达,都曾在此学习。更巧的是,何康、李崇道还是同一宿舍的上下铺,“两岸三地农业部长孕育地”的佳话在沙塘广为流传。

1940年春末,一封来自福建的信函,翻山越岭辗转到达严家显手中。信是时任福建省府委员、财政厅长的堂兄严家淦从福建战时省会永安寄来的,信上的毛笔字迹奔腾有力,一横一竖地透过纸背,透着一股庄重的仪式感。信里热情邀请他赴闽,在永安创办福建省立农学院,并出任首任院长。

福建省竟还没有一个高等农业学院?永安是何神秘之地?严家显通过各路渠道,本着学者的严谨态度,做了一番细致的考察研究。福建还是尚在战时陪都重庆就学的心上人王祖寿的故乡呢!

福建学界的情况,他从与堂兄严家淦往来信札及他人讲述中,略知端倪。学校方面,福建只有厦门大学、私立福建协和大学等寥寥几所文理及专科院校,省政府主席陈仪鉴于“本省地处亚热带,物产丰富,只以农学未修,人守旧习,遂致地不能尽其利,物不能尽其用,欲言建设,必先本根”的考虑,决定筹建福建大学,内设农学院。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张蓝图很快因各种因素的不断干扰被搁置,省政府遂于1940年初决定单独成立福建省立农学院。在物色创校校长人选时,颇受陈仪器重的严家淦,举贤不避亲,热情推荐了已在学界深孚众望的堂弟严家显。

“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竟还没有独立的高等农业学院!别的不说,就冲着这点,严家显“但愿苍生俱饱暖”的情怀像火一样被点燃了!严家显既已了解情况,心底那份不惜赴汤蹈火也要为福建农业教育做奠基的热望,彻底地燃烧了起来,他决定赴堂兄之约,一展身手。

除严家淦外,此前,严氏家族里已有人在福建出仕。修族谱时,他和严家淦曾一起辨识过那些被隆重地写在谱系里的严氏名人,知道清末有位在福州招商分局任职、英年早逝的严国贞,记忆较深的是在福建官场与文化界有些名气的严良勋。1940年初夏,从广西一路艰辛向着闽地而来的严家显,在梳理本族先人与福建相关联的种种情状时,想着即将承担的使命,想来也是满怀沸腾的喜悦。在较以往相对和谐、自由的民国学术界,把农学置于全国范围衡量,彼时能与严家显等量齐观的昆虫学家应该说还有一些。但在乱世时局之中,一个留洋归来的文弱书生“侠”气纵横,愿将此生献身学术和服务社会、改善民生,敢于胼手胝足创新业,并能“不辞辛苦出山林”,如此真的猛士,就整体社会文化而言,严家显即使不说独一无二,也是罕见、珍稀、高贵的。

34岁的严家显就要担任的“院长”角色,充满挑战性。从美国回来,先是武汉,连着广西,严家显始终充任教授一职,是意义崇高、性质单纯的老师。而这一去,从福建开始,他要展示的还有高超的行政管理和治校才能。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后人所知晓的“家显印象”:爱国、博学、练达、强干、活跃……

从广西到福建,山重水复,夏日炎炎,路途艰险不说,还极有可能遭遇匪情,发生不测。严家显舟车劳顿,一路艰难,在1940年7月初抵达永安。因为7月1日以福建省立农学院院长名头致闽省各机关的公函如是称:“福建省政府000字号训令内开‘兹聘严家显为本省省立农学院院长,此令’等,因奉此本院迟于七月一日成立,本院院长迟于同日到院视事,除呈报并分函外,相应函达即希查照是荷。此致各机关。”

而后,7月5日,福建省主席陈仪签发“福建省政府训令”,文曰:

令福建省立农学院

兹刊发该院木质关防一颗,文曰“福建省立农学院关防”。小章一颗,文曰“福建省立农学院院长”。合行令仰查收,并将启用日期具报备查此令。

陈仪

依据这两则公文,可见严家显应是7月初抵达就职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外,一堵又一堵墙上刷写的“抗战到底”四个大字,不由分说地和他打上了照面。从此,这所山城蜚声全国的抗战进步文化活动,便烙上了一代农学家、教育家严家显的影子。

微信图片_20250819220354.jpg

    永安城郊吉山村的福建省高等法院职员宿舍墙上“抗战到底”标语

永安,地处闽西和闽中大山带之间,地势由西南向东北逐渐降低,因境内九龙溪与巴溪汇合于城区西,形似燕尾,故永安别名“燕城”。福建自1938年5月厦门沦陷后,就着手把省会从福州搬迁至永安。永安占据福建省心脏部位,可辐射闽东、闽西、闽南、闽北,路程相当,水陆路相通,人员往来、物资运送也相对方便,且又处于万山掩映、万木覆盖之中,地势险要,天然的山水壁垒能够有效抵御日军入侵,换取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理所当然地,百来个带“省”字头的机构,连同中央驻闽各机构、在福州的高等中等学校,一并内迁青山绿水间。这座山城,山水相望,在没有敌机轰炸的时候,彰显的是一派祥和的自然风光,加深了严家显对永安的印象。而严家淦夫妻的嘘寒问暖,更是消除了严家显长途跋涉的疲惫。

1926年严家淦自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没有从事所学的化学专业,也没追那个时代的出国留学之风,而是在上海德商孔士洋行任买办。1931年经宋子文引荐,出任铁道部京沪、沪杭甬铁道管理局材料处处长,少年显达,从此步入仕途。1937年冬进入福建省政府,任建设厅主任秘书,兼任福建省政府贸易公司总经理,主持贸易行政。翌年初加入国民党,紧接着便是出任省府委员兼建设厅厅长、财政厅厅长,以其精明能干,而成为国民党福建省主席陈仪眼中的红人、技术官僚。

陈仪字公侠,又改公洽,浙江绍兴人,幼年好学,曾两次东渡日本学习军事。他自福建事变后主闽,大量使用江浙人士,连内弟沈铭训(仲九)都请来担任顾问。严家淦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和氛围中入闽从政的。

本来建设厅厅长一时半刻还青睐不上他,1938年下半年,时任该厅厅长的徐学禹,在浙江公路局任内牵涉重大贪污案,受到国民政府“褫职,非满五年不得任职”的处分。陈仪虽让他卸去了厅长之职,却又聘为省府顾问,仍由其过问全省经济大权,并同意他举荐严家淦接其厅长之位,不到一年又同意其留德同学兼连襟包可永接任建设厅厅长,而改聘严家淦为财政厅厅长。

严家淦和严家显虽然数年未谋面,但兄弟间见面一点也不生分。严家淦夫人刘期纯忙着沏茶切瓜,招呼几个孩子来见仲扬叔叔。她既是东山名门,还是严家表亲,严家显在上海、苏州时就见过她,印象很好,是个美丽大方、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他们在上海出生的几个孩子,严家显以前也见过,只是长大得很快,一段时间没见,不免有些隔膜,连着这几年新添的孩子,芝兰绕室,在亲切中又带些怯怯的神情打过招呼后,就礼貌地随着母亲退到别处了,留下他们在大厅谈事。

严家淦简要介绍了永安政情特别是创建农学院的设想后,道:“公洽主席对农学院很重视,你先在我家住下,休息一下,待我报告后请他找时间和你面谈。”

才过一天,严家淦就传话说,陈仪要马上接见严家显。

严家显惊喜道:“这么快,陈主席看来和我对路,是个工作狂。”

“抗战爆发后,公洽主席就在省政府举行的总理纪念周上提出过一套格言,叫‘工作是道德,忙碌是幸福,空闲是堕落,懒惰是罪恶’。”

陈仪所提这几句口号,虽是从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党员守则”那一套搬来,但严家显细细咀嚼,感觉确有理,值得“共勉”。

他们边说边坐上已然停在七百街家门外的吉普车,穿过盘山蜿蜒的各式房子,穿过各色人群和荷枪实弹的宪兵后,就停在了上吉山的“春谷山房”。显然,这就是省主席公馆,陈仪的住处和办公地点就在此,这里牵动着福建各项政令的实施,联系着全省乃至全国的抗战局势……

省主席的会客室不过十几平方米,全部采用木料,透出沁脾的清香之气。虽在绿荫之下,却还是像其他几间房屋一样,瓦上用了杉木皮覆盖,不消说,为的是起伪饰作用。会客室内摆着一对方形小茶几,几边各配一张靠背椅,一张小圆桌,旁边三四个小方凳。两盆本地的珍奇之产素心兰,安放于进门两侧,在优雅地迎接客人时,也显示出合乎主人秉性的喜好。靠墙一架小玻璃橱,摆放着几个新鲜水果和一罐茶叶——福建的茶叶,是在陈仪任上成规模的。橱顶灯台上烧了一半的残烛,说明这里也不时停电。橱窗里还赫然摆着一套红色封面的《鲁迅全集》,相邻的一本是张君劢翻译的德国鲁登道夫的《全民族战争论》。

严家显打量完房子刚坐下,马上有个再熟悉不过的江浙口音传出:“有朋自远方来,欢迎欢迎!”

抬头间,一个五短身材、膀阔腰圆的人,踱着方步已近在眼前。不消说,这就是福建省主席、国民政府第二十五集团军总司令、二级上将陈仪。

刚落座的严家显便又起身,陈仪温和地示意他坐下:“坐坐坐,我听静波说你是大学者,别拘束嘛。”

陈仪稍事寒暄,直奔主题:“我们的国家积贫积弱,还愚民了好长时间,教育是脱不开干系的。过去提倡的‘君子’式教育,大多数民众都没有份,因此对国家弄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一般民众并不要负责,责任在政府和知识分子。所以,我主张教育要有两大目的:一是提高民众的知识,树立他们的国家观念;二是提高生产技术,千方百计增加产量。为此,我们的教育就不能与民众对立,不能与民众的需求脱节,要教育并引领他们,在技术上指导他们。在我们这个农业国家、农业省份,农学院自然是重中之重……”

眼下这位福建最高的领导人,并无一点统治者的趾高气扬和戾气,不过看人的目光倒是锐利,话语也深沉:“我们创办农学院,近的来说是普及农业科学知识,增产粮食,支援长久的抗战,远的来说是为将来的民主政治打基础。可以说,我们办教育,做的像是盖房子前平地基的工作。将来的民主政治必须先由小处着手,由教育着手,我们提出开办六千所战时民众学校,提高一般民众文化水准,就是围绕民主政治这个大目标而喊的口号。是不是吹牛呢,严院长一来,便也有一份责任了。”

陈仪直接称严家显为院长,还让他分担一份责任,话中深意一听便明。听着风趣中带着绍兴人特有幽默的语句,严家显也就无拘无束起来:“陈主席所说极是,民智不开,政府和知识分子都有责任,长期下去,别说无法实施民主政治,还得饿肚子吹牛皮。”

陈仪点点头,目视严家兄弟:“想来静波和严院长也介绍过了吧,福建包括办教育、开民智在内,各种工作的困难在于干部不够,眼下最缺乏专门技术人员、大学生、技术助手。这三种人中,专门技术人员可以向外省借,我们还可以用自给自足的原则,设研究所来训练工农业各方面的人才,但一定数量的大学生和技术助手,只能先靠网罗合适的师资,以此为酵母,大量培养我们所需要的师资队伍,再通过普及教育,方能解决。”

头大,谢顶,三角眼,阔嘴巴,上唇留着两撇胡子,陈仪的形象像极了知识渊博的大学老师。在他看来,“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的时代仿佛已远去,一省之主席既要能文也要能武,方算合格。

严家显问:“就农学院的师资而言,陈主席有哪些要求?”

陈仪沉吟俄顷,道:“农学院创校之时的师资,必须要有自然科学的修养,其次对社会科学要有深刻研究,这样便可以发挥一个人最大的才能,为国家民族真正尽力。”

谈罢设想,陈仪说:“筹办福建大学时,农学院也考虑放永安县郊的黄历村,但现在福建大学暂时不办了,农学院作为一个独立高校,究竟建哪里合适,如何规划,办学规模又当如何,你这个开山鼻祖可以提出建议。静波你这个财政厅厅长,当尽力配合好,有空时也可带严院长和仲九聊聊,听听他的意见。”

陈仪口中的仲九是省政府顾问沈铭训(字仲九),系陈仪的堂内弟。严家淦道好后,陈仪再次把目光投向严家显:“校园图纸就你负责来画,希望能尽快在一张白纸上画出最好的图画来!”

严家显慨然道:“既蒙信任,我自当拼命工作,尽力而为!”

陈仪微微颔首,继而一字一顿地说:“希望你做事能公正、认真、有勇气。”声音洪亮,铿锵有力。

严家淦一旁道:“仲扬,这是公洽主席对福建公职人员的教谕,对你也是一视同仁寄予希望。”

严家显敛容肃然:“好,我领教了!”

“农学院的师资和其他干部,也都可以由你提出聘任,希望抓紧时间,力争在年底前开学。我一向主张,‘工作是道德,忙碌是幸福,空闲是堕落,懒惰是罪恶’。”年近六旬的陈仪这么说,让人感觉他不是军人,而是政治家、实干家。

昨天严家淦曾道及陈仪这二十字箴言,严家显听得新鲜,今天又听陈仪当面道来,更明白了此中之义,不觉灵机一动:“陈主席这句格言,我看完全可作农学院今后的校训。”

陈仪含笑不语,严家淦道:“这个好!我们很多公务人员,也都是把公洽主席的训示作为座右铭的。

“初次见面,就送套《鲁迅全集》给严院长做小礼吧,好书共欣赏。”陈仪边说边向身后的秘书发出指示,“鲁迅是有精神的,他的精神就是民族精神,现在也就是抗日精神”。

严家淦一旁介绍:“《鲁迅全集》在上海编印出版时,公洽主席积极支持,自己掏钱预订了200套,准备分赠省内各大中专学校图书馆,在福建广泛宣传鲁迅精神。”

严家显从陈仪秘书手中接过红色硬皮装帧的《鲁迅全集》,打开一本抚摩着,是蔡元培为之作序,分20卷,600多万字,内中还有一些老照片。他略感惊讶:“没想到陈主席也崇拜大文豪。”

严家淦道:“公洽主席和鲁迅先生是绍兴同乡,当年同怀着热血荐轩辕的豪情壮志求学东瀛呢。几十年交往不间断,得知鲁迅先生去世,公洽主席当即电请蒋委员长举行国葬,可惜没有获准。”

陈仪摇摇手:“这个不说了。”俄顷又说:“不过,我们活着的人倒要有鲁迅先生所说的‘推重车上峻坡’的精神,对抗战和建国两重工作都作出些许贡献。”

严家淦接着又说:“农学院建成后,也是可以一边宣传鲁迅精神,一边促进笠剑学风活动开展的。”

陈仪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所谓笠剑学风,主要内容是要求每个中学生和师范生戴斗笠、持短剑,深入农村进行抗日宣传和战时民校教育。抗战开始,福建计划设立一万所战时民众学校,散布于各县山区和边区。师资不够,除另设战时民教工作人员训练所速成培养外,再动员全省高中、职业、师范学生(以二三年级为主),停学一年,施行短期集训后派往各地参加民教,一年后返校复课,延期一年毕业。他们受命出发时,身着军装的省主席陈仪赠送每人一把柄刻“捍卫祖国”的四字佩剑,以壮行色,还发表讲话:“大家将要到穷乡僻壤去工作,要发扬艰苦奋斗精神,为了抵抗日本侵略,要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志,去做唤醒民众、组织民众、训练民众的工作。你们重任在肩,使命神圣而伟大!”省教育厅厅长郑贞文则赠送每人一顶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风雨无阻”四字的箬叶斗笠,以御风日,讲话中提倡树立“笠剑学风”,说笠剑两物意义深远,笠是指学农,下农村参加劳动,剑指学军,上前线抗日,合起来就是要边学习边杀敌,既学农民戴着斗笠劳动生产,也学战士拿起武器杀敌立功。这个相当隆重的授笠授剑仪式,为的是鼓舞和调动民众抗日救国的积极性,并使学生得到实践锻炼。

严家显觉得“笠剑学风”好是好,但农学院等高校也不一定照搬照套,倒是陈仪把鲁迅的全集推介到永安,让鲁迅的“民族魂”传播到他的生命未至的时空,在这特定的年代实属难得,这未尝不是福建之幸。一番谈话下来,他对这个说话带有明显绍兴味的留洋归来的武人,有了好感。但愿他如同严家淦此前所说,真正是个有见地、有胆识、有思想、忠守信义的人。

陈仪原来雄心勃勃想创建一个省立福建大学,由已经开办的法学院、设于沙县多年的医学院,加上设想中的农学院组成,在未得教育部批准的情况下,乃将法学院移并到厦门大学,仍坚持要在永安办农学院,而且是独立的学院。严家显的到来,让省立农学院有谱了,陈仪心情大好,特请夫人陈月芳出来相见。一忽儿工夫,一个朴实健康的中年女子,迈着碎步到厅里和严氏兄弟见面,续茶水。她身着白翻领紫酱色的西服,头发剪得不长不短,说一口纯粹的北平话,要是事先不说,哪能知道她是日本女子呢?

陈仪的如夫人是一个浑身透着谜一样气质的东洋女子。陈仪两度赴日本留学,其中在陆军大学时成绩位居榜首,日本教官赏识其才华,乃将女儿古月好子许配给这位中国学生为妾。古月好子随陈仪来中国后,易名陈月芳。九一八事变以来,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烧杀抢掠,涂炭生灵,陈仪身为福建省主席,与台湾殖民当局时有接触,还有个日本籍的妾室,不免引发众多猜疑。还在广西时,沙塘一些教授得知严家显要去福建就职时,就传开了各种闲话,有说这个日本如夫人作为人质在重庆,国府担心陈仪这个日本人的姑爷要成汉奸,云云。

陈仪当然也知道社会上各种不利于自己的传说,但和蒋介石的铁关系,以及固有的民族大义、抗战精神,使他并不在乎这些传说,更不会让自己的日本夫人随意和人见面。在福建,陈月芳是个神秘的女子,深藏在春谷山房,很少公开露面,即使达官贵人也没有几个见过她的真容。严家淦是陈仪信任之人,由此及彼也就惠及对严家显的信任了。

微信图片_20250819220412.jpg


微信图片_20250819220428.jpg 

聘任严家显为福建省省立农学院院长的报告

这一面,也就揭开了严家显心中那个谜底。不仅如此,听严家淦介绍,她每天晚上还收听台北、东京等地的日本广播,供她铁心抗战的省主席丈夫做参考。他想,福建有此抗战氛围甚好,自己教育救国、农业报国的理想就更有着落了。

离开省主席公馆后,车行一段路,严家淦忽地让停车,趁此机会陪同初来乍到的堂弟熟悉一下周边环境,特地带严家显去了设于吉山墩头大厝的福建省农业改进处,严家显创办农学院,今后少不得要和这机构打交道。相比于衙门式机构,严家显对农业改进处附设的两场(园艺试验场、农事试验场)三所(造林事务所、畜牧畜医事务所、农林研究所)更有兴趣,表示择日前往参观学习。

回家路上,严家淦和严家显促膝谈心:“仲扬啊,请你来,是真心相信你能做事,也希望你能实现做大事的夙愿,却也担心,万事开头难,农学院只是个空壳子,你这个院长也还是个光杆司令,战争年代要白手起家,困难不小哩!”

“不是有你这位当财政厅厅长的哥哥作靠山嘛,大树底下好乘凉呢!”严家显轻松地开起了玩笑。

“我既是红娘,当然要尽绵薄之力!”严家淦朗声说罢,复以安慰的语气道,“其实也不用担心,有些事情,不管怎样困难,只要找公洽主席,总能得到解决,何况他真是在乎农学院。”

“他对教育真能尽心尽力,不会是三分钟热血或叶公好龙吧?”

“这个可以放心,不只对教育,对整个抗战文化事业,他也是鼎力支持的,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名家会聚永安?只是人多嘴杂,仲扬你还是少关心政治为好……”严家淦讲到政治,欲言又止,严家显也就心领神会了。(未完待续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5年第4期,作者为福建省委党史方志办副主任、福建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