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24 18:28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美者



三江汇处尽风流

 

陈美者

 

 

入了冬,闽地已有几分寒气,江水望过去更是多了一种寂寥。马尾渡口边,石砌的老房子,已有些发黄,房子脚下长着青苔。栏杆和路也是大块条石铺的,红艳的三角梅从墙角逶迤而出,狗三两只,全都瘦而精神,一位妇人在江边洗衣。这一切,让人恍惚坠入旧梦中。渡口也还在,斑驳的几个大字带着岁月的气息,像一位老人在诉说着昔年盛景,彼时,从马尾到福州,主要靠舟楫往来,许多人上班、买菜、念书、串门,皆从这里上下,人影绰绰,小小渡口与人们的谋生、婚恋、出游紧密勾连。而渡口边,自然成了商贸旺区,潮湿空气中,各种叫卖声、讨价声、嬉笑声夹杂着鱼丸扁肉拌面的鲜味,一派人间烟火的香甜。至今,马尾渡口边还难得地留存着一片民国时期的老房子,青石洋房、老式自行车、杂乱电线。据说在这里拍过不少电影。

更难得的是,还有船坐。渡口边,泊着三两只小渔船。绿的、红的、黄的漆着,样子细细长长的,也许称得上是扁舟了。猫着腰进了船舱,见角落里放着一口锅一把菜。船主是个女人,常年风雨雕刻的脸庞看不出实际年纪。老一辈的渔民,大多上了岸,只几个人还留着,捕鱼早已是其次,留恋的是这种江湖漂泊生活。见她坐在船头,摇着橹怡然自得,我在舱里哪里坐得住,猫出了舱,坐在船的另一头。“白鹭,白鹭!”我指着江中绿色灯塔上的白点喊。听到淡淡的回应:“前面更多。”果然,小船越往江中驶去,我们离江中洲也越来越近了。水中有一片沙洲,沙洲头立着一棵树,细瘦,芦苇在风中摇曳飘荡,三五成群的白鹭在湿地上或栖息着,或拍打翅膀朝空中飞去,它们羽毛洁白腿脚细长,看上去十分优雅、自在。我不敢再让小渔船靠得更近,怕惊扰到美丽的生灵,只乖乖坐在船头,看这清静江面、绿意沙洲。回头朝岸边望去,高楼耸立,轮笛轰鸣,但岸上的喧嚣和人气都已淡去,渺渺江水相隔,不禁有几分逃离的窃喜。

此是闽地三江汇合处。闽江被南台岛分为乌龙江和白龙江,加上琴江,三江于此交汇,冲积出一片湿地,更是历史风流的际会。1912年的4月,江上驶来一艘“泰顺”轮,边上是船政局派出的“元凯”号护航。刚刚辞去南京政府临时大总统职务的孙中山先生,在时任福建省交通厅厅长黄乃裳等陪同下,考察闽江下流及马尾港。当晚宿船政局储材馆,次日乘小甲板轮上福州,在仓山海关埕登岸。此行显然给孙中山先生留下深刻印象,五年后孙中山先生撰写《建国方略》时,专题论述港口建设,对马尾港进行了详细而具体的规划。

无怪乎孙中山先生对此地的期待。这是一个风起潮涌的地方,或辉煌壮丽,或悲壮沉郁,都闪耀着独特的历史光芒。江水平静向前,如同翩翩白鹭般,从不多言一句,但此地江水里流淌着戚继光荡尽倭寇的英勇、林则徐抵御外夷的智谋、郑和下西洋的骄傲、中法马江海战的悲痛,流淌着的是精英人物振国兴邦的豪情壮志。特别是“左沈共襄”的马尾船政和一场持续不过半小时却成为民族创伤的海战,成为最深刻的历史记忆。那是晚清,彼时的混乱大局,捧出了几多精英,其一就是左宗棠。1866年,这位朝廷重量级人物官拜闽浙总督。事实证明,左公的确见识过人。他坐在总督府里披阅文书,一抬头看见了闽江口外的大海,上书奏请设局监造轮船。准。然西北战事忽起,朝廷又速将左宗棠调去,临行前,左宗棠向朝廷推出了一个人:沈葆桢。为了请出此公,左宗棠的官轿三次落在了福州宫巷十一号的沈家大院前,随着英雄所见略同式的烹茶言欢,沈葆桢想归隐一隅靠润格为生的构思被打断了,乃出任船政大臣。择址、建房、聘人、筹措经费、购买机器……创办船政学堂、培育自己的造船技术人才和海军军官的宏图就在这些具体琐碎的事务中一点点实现了。船政学堂初名“求是堂艺局”。第一届学员百余人,其中就有后来人称“中国西学第一人”的严复。在滔滔江水边,学员铿锵的朗读声孕育着无限的希望。得益于沈葆桢的开明,学堂先后派出了四届学生出洋,分赴英国、法国、美国、西班牙等国家留学。这些学生,日后命运殊途,各自南北,但几乎都成为水师骨干或海军将领,比如刘步蟾、邓世昌、林永升、林泰曾、叶祖珪、萨镇冰、詹天佑、魏瀚等,算得上是一份极有分量的名单了。同时,船政厂也已经制造出战舰与商船20多艘。

如此苦心经营了近20年,似乎可以带来关键时刻的一抹微笑。然而,1884年的一声炮响,轰碎了福建海防的这场美梦。五月,悬挂三色旗的法国军舰计有八九艘,驶入闽江口,停靠在马江江面,马江上游的福建水师已经集结完毕,杏黄色的龙旗上印着各自战舰的名号:“扬武号”“福星号”“福胜号”“振威号”“飞云号”“济安号”等。群情汹涌,出战的命令却迟迟不来。而据说遥远的桌子上正在进行一场舌尖上的战争。农历七月初三,法国侵略者突袭,旗舰“窝尔达”号射出了惊天动地的第一炮。随后,十艘法国军舰炮弹齐发,一排排水柱在江面上升腾,福建水师的战舰上也出现了一个个窟窿。硝烟滚滚中,江上浮尸累累,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史载中官兵的殊死抵抗,或在沉没前一刻,仍拉开引绳射出最后一炮,或撞击法国军舰以求同归于尽,有一名陈英的管带,下半身被炮弹炸飞,上半身仍屹立在指挥台,更是为整个事件增添了一份酷烈和悲情。

至今历史依然有迹可循。船政博物馆里,透过玻璃展柜,窥视历史文物、图片、模型,海战之殇的锥心之痛也如一滴红墨在清水中漾开,只有当参观船政在近代中国先进科技、新式教育、工业制造、西方经典文化翻译传播等方面取得的丰硕成果时,国之强盛与崛起的自豪充斥于心,方得安慰。福建船政是中国近代历史的重要组成,它为我国近代输送了大量海军军官将领,造就了一批优秀的近代工业技术人才,成就了中国的近代工业发展。其规模了得,不仅有船厂造兵舰,还尝试着制造飞机,1918年,马尾船政局创设海军飞机工程处,聘请留美归来的巴玉藻为工程处主任,在经费短绌、起步维艰的情况下,制造出了我国第一架国产飞机。但看此地江水涛涛,英雄风流。先贤的剑胆琴心、卓越奉献,换来今日的繁荣安宁,眼前这平静的一江白鹭绿洲,幕后是那一场场战火硝烟和挺身而出的壮景。

船该往岸边回了。辞别点点白鹭和一抹绿树,离岸边越来越近。时近黄昏,灯火渐起,最热闹轰鸣之处,便是那马尾造船厂了。正在建造中的大货轮,一排排矗立着,这便是新时期的马尾造船厂了。在历史尘烟渐渐远去后,马尾造船厂显现出的是愈加青春蓬勃的姿态,今日之马尾造船厂已具备设计、建造和修理35000吨级以下各类船舶的生产能力,乃中国南方重要的船舶生产基地。船台、舾装码头、高架吊车、门式吊车等忙碌运转,和着江风送来的轮笛汽鸣声,好一派生机。

感慨此处的神奇,有过绵长厚重的历史,也有生机盎然的青春,是兵家眼中的重地,也有商贾往来如流,永远都在创造着什么,从不缺乏故事和传说。如此风流汇聚之地,似乎成了男人的世界,充满了铁血、壮烈与豪迈,但奇妙的是,它还用一个巍巍罗星塔,记住了一个女人婉转柔情的故事。《闽都记》载:“七娘有色,里豪谋夺之,抵其夫于法,谪此闽南。”柳七郎不幸在福建死去,柳七娘变卖了家产到罗星山建塔为夫祈冥福。后人在其基础上重建。再后来就成了著名的“中国塔”。传说当年世界各地往马尾通邮,只需写上罗星塔或中国塔的英文译名即可。在兵家眼里,罗星塔是构筑炮台的制高台,而在风水学家看来,江河的下游建塔,可以培风水,振文运。我没有去查证罗星塔重建后此地如何宏开科名,但近代几位声名赫赫的福州籍大家,总是被一而再地提起。比如严复、林纾。严复毕业于马尾船政学堂,是近代中国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教育家、海军元老,在民族危难时刻,严复以启智发蒙为己任,一册《天演论》引爆中国思想界。他有着炽热的爱国之心,作为一个学贯中西的学者,倾力于翻译事业,为国探求富强之路,影响了无数的后人。林纾的个性就更加鲜明,其撰文怒斥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典故人人皆知,而他一生不谙外文,翻译了180多部小说,“林译小说”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专门术语。林纾从醉心桐城派古文到开始翻译,据说缘于一次马江泛舟。当时同船的王寿昌说起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缠绵悲苦,契合了刚刚失去妻子的林纾的心境。两人商议翻译此书。船外江水静淌,船上一人临窗口述,一人提笔疾书,落字如珠,这便是林纾翻译的开始。从此,这里的江水除了一副刚强军人的坚毅表情之外,又多了几分文豪才子的浪漫心声。

江上此行,水无穷,小船最后靠了岸,停在一片湿地前。芦苇荡里,有白鹭,也有野鸭,一丛丛的菖蒲开着紫色的小花,居然又是一番景色。此时离三江口已有些远了,但一回望,仍能看见那边热闹升腾。来年再乘一叶舟扁江上行时,也许已经实现今日人们所憧憬之“闽江口金三角经济圈”,那时自然又将是一番别样风姿。

不变的是,此地从来盛产惊喜和传奇。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