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2 23:03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戎章榕



走进石门村

 

戎章榕

 

 

丁酉秋分节气,按照常理,在闽北山区应当是秋高气爽的季节,而我们走进政和县之际,却依然燠热。尽管汗流浃背,但我走进石门村的所见所闻所思,却觉得不虚此行。

石门村位于政和县石屯镇(古时隶属建安高宅里),距离县城14公里,离宁武高速出口三公里。这里不仅是石门陈氏之肇祖基,而且是“闽北十大历史名人”之一陈朝老的出生地。

 

金鸡亭与鸡声林

 

临近村口,见有一尊清新淡雅的村标“书香古村”,卓然而立。中国自古讲究“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石门村千百年来能够生生不息,石门陈氏能够人才辈出,是书香传承了古村的文脉,是古村赓续了书香的传统。

中国文化在乡村。小乡村,大文化。

石门村已列入福建省第二批美丽乡村建设,“书香”是其营造的突出元素,譬如从惠安定制的六面影雕文化墙即将矗立,将村子文脉沿革作了图文并茂的概括;第六批传统古村落,“书香”也是其显著特点,譬如村里有一扇门楣的“文魁”匾额,漫漶字迹表明已有些年头了。

在村子里,有当代人所建的一个取名“金鸡亭”的亭子。石柱一副对联“钟灵毓秀千年古邑,书香门第群芳亮艳”,较好地概括了这个村子的特点。

据说当年陈朝老在村子里开设学堂时,不论本族外族,均一视同仁;不视亲疏,只看品行;不分穷富,只论才华。正因如此,其后不断有人来石门定居,渐成历史名村之一。

石门村有650户,2400多人。陈氏占70%左右。为此,村里辟有唯一一个陈氏祠堂,这是陈氏后裔传承家风、家族祭祀的活动场所。据考证,其先祖于唐景福年间(897年)在此开基,陈氏家族延续几十代人,能够出一个青史留名的陈朝老,按中国传统风水学观点,与这个村落的环境形胜有相当关系。

石门村坐落在风景秀丽的王母山麓,四周群山环抱、环境优美、土地肥腴、溪涧纵横、田洋成片,是理想之宜居地。村子背后有片面积约300亩林子,远望茂密苍绿、郁郁葱葱,近观挺拔高大、遮天蔽日,生长青楠、柏、樟、枫、桂、水杉、红豆杉等珍贵树种。最大棵樟树高达45米,六人才能合抱,其他均在15—20米以上。林子里还栖息许多鸟类和山鸡、山麂、松鼠等动物。石门陈氏先祖选择这里定居,相传首先得益于这片林子。

唐朝末年,石门开基祖陈应讽带着家眷从松溪分迁政和。一路上,带有一只大公鸡,日夜兼程,这只公鸡从不啼鸣,当到达政和境内一片茂密森林时,公鸡突然大叫三声。陈应讽随即止步,此时正是卯时(凌晨),环顾四周,依稀可见风物宜人,前有广袤的开阔地,后有起伏的山峦,一条小溪绕过山前,陈应讽不禁叹曰:“此乃安家宝地也!”于是驻扎下来,繁衍生息,至今已是42代。后人把这片神奇的森林,取个雅号“鸡声林”。

陈氏后裔将“鸡声林”奉为风水林,是深受风水思想的支配与影响。认为对平安、长寿、人丁兴旺、升官发财等具有吉凶影响,千百年来或人工栽培,或天然生长,并加以特别保护。

 

三次进谏与三诏不仕

 

果不其然,从唐末五代至清末,石门陈氏已出庠生、岁贡、例贡、太学生、举人、进士等七十余名翘楚才俊。其中官至高位的有四位:一是朝老五世孙、宋进士陈松使,官到刺史;二是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陈六韬中举人,任副守府;三是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陈春旸登进士,授直隶州州同,正六品;四是清道光二十八年(1889年),陈嘉瑛例授营守府,正六品。

当然,最著名也最有影响的是北宋时期的太学生陈朝老,因“三上朝廷书,又三诏不出仕”而闻名遐迩,被称“三诏先生”。

陈朝老生于宋神宗宁熙十年(1077年)“一门两举人一进士”的名门望族。19岁选入太学生,实现了进入政治仕途的重要转折。从公元1100年至1125年共26年间,陈朝老连续三次向朝廷上书,直指朝政腐败、军事废弛、用人不当等时弊。特别是第三次联合陈东、高登等一批有志的太学生向皇帝直接奏疏,提出治国、治军与用人新政。主张抗击金人入侵,收复北方国土,关心民众疾苦,弹劾当朝宰相蔡京、何执中等权臣。痛斥蔡京、童贯等六贼的罪行,充分表现了有抱负、有魄力、敢担当一代忠臣的爱国情怀,令当朝者刮目相看。他的进谏行为被蔡京等一些奸佞所不容,遭到人生陷害,被贬谪偏远的湖南道州。

令人讥讽的是,在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年)陈朝老第二次上书进谏后的第六年,宋徽宗品尝了关隶特产白毫银针贡茶,惊叹之余,龙颜大悦,竟将自己用了五年的年号相赐。政和县名,由此而来,旨在“政通人和”。殊不知,陈朝老即为政和人氏。善品好茶,不识人杰;君无良辅,何来“政和”?三年后自觉得不妥,改年号为宣和。

陈朝老于宣和七年冬(1125年)贬谪,这是他人生的悲剧,实质是国家的不幸矣!

宋高宗登基,建炎元年(1127年)陈朝老得以特赦返乡。宋绍兴十二年(1142年),高宗皇帝赵构感念陈朝老直言不讳,更觉才学与人品难得,连下三道诏书请其出仕。最后一道诏书言辞动情,书曰:“朕久不闻问,良切倾思,缅惟迩来,调护多贶。始命,卿以疾辞。再命,卿以甘于不仕为辞。今兹三命,合体古人所谓‘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仆仆而走’。庶以慰朕之愿望也,特赐白马一匹,金鞍绣勒一副,紫磨金八十两,卿其受之能为朕用,异日子孙永膺多福。故兹诏示,可宜知悉。”

出将入仕,是中国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理想,而陈朝老则是一个入仕与归隐的矛盾综合体。19岁被选拔为太学生,报国有门,为朝廷出谋献策,以期仕进。为此他剀切进言,不畏权贵,甚至不惜个人荣辱,三次奏疏,不仅未果,而且遭受奸臣嫉恨。48岁返乡,当施展抱负的机会来了,本应当珍惜才是,却觉得秦桧等较之蔡京之辈有过之而无不及,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愿与之同流合污。面对朝廷三次诏书,托辞不就,甘于归隐山林,淡然处世。在他的身上,受制于入仕与出仕、自我人格的独立与主流社会的迎合之间的纠结,折射出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陈朝老革职返乡固然是他个人的不幸,但回到家乡教书育人,著书立说,对于石门村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石门村能有“书香古村”的雅号,起于何时很难界定,但这与陈朝老返乡二十余年的辛勤耕耘是分不开的。

  

“凤”字墓与凤翅桥

 

我们来到陈朝老故居,历经九百多年的历史沧桑,故居业已找不到一丁点儿让人凭吊的遗存。南宋建炎元年(1127年),陈朝老特赦回到家乡,晴耕雨读,自取其乐。他自号常欢喜居士,将厅堂取名为“寄怀堂”。身在僻壤,襟怀高远!当然,寄怀堂已经不复存在,在故居的厅堂,我们见的是集禄堂,这是陈朝老22代世孙陈春旸、陈春暄,于清朝咸丰年间所立。置身于集禄堂下,让我深感欣慰的是,这栋几经翻修的老屋迄今仍有陈氏后裔居住,从老屋走出的子女中,仅2016年,就有陈晓玲考取北京大学药理学博士,陈昭悦赴美攻读计算机博士,陈杨帆获英国爱丁堡大学硕士。

文脉流芳,延绵不绝!

在石门村,唯一可以凭吊陈朝老的就是他的墓地。宋绍兴十七年(1147年),朝老公卒殁,葬于石门村的山坡上。其墓坐西北,朝东南,呈“凤”字型,属于宋代名人墓。

陈朝老去世后,宋御史中丞吴执中,宋龙图阁直学士、国子监祭酒邵知柔,明政和知县黄裳等,以诗文赞之。

评价最高当属宋代著名理学家、思想家、教育家朱熹。朱熹曾偕弟子蔡元定前往原属石门境内的岩禅院,院内辟有陈征君(朝老)祠,拜谒三诏先生的遗像。离开时蔡元定随口一说:“公之相岩棱,宜其不享富贵。”朱熹厉声说:“富贵何如名节香!”至哉斯言,盖所以崇先哲而励后学也。

宋庆元三年(1197年)清明节前,朱熹前往政和扫墓,路过石门。因遭遇“庆元党禁”而身陷囹圄,触景生情,想到因三次上书流放道州的陈朝老,感同身受。归考亭后致信给被捏造罪名流放道州的高徒蔡元定:“近至政和,见陈廷臣(朝老),崇宁间以布衣上书论事,谪居舂陵,作诗甚多,亦有佳句。陈乃政和人,议论鲠切,不易得也。不知彼中尚有其踪迹否?”可惜时过一年,蔡元定客死他乡,恩师托付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清咸丰元年(1874年),22世孙陈春暄重修先祖陈朝老墓,并立红色花岗岩墓碑和墓道碑两块。墓碑上书“宋太学生陈公墓”,墓道碑上书“宋太学生三诏陈公之墓道”。立墓道,无非告知路人,在不远的荒草萋萋处埋藏着一个不该被历史遗忘的人。

由于年久失修,墓室方砖塌陷倾颓。陈氏族人分别于1991年和1999年两次筹钱翻修。重修时改用鹅卵石砌筑,状三圈墓护围,并设祭台一方。1999年1月,政和县政府将此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据了解,政和县有关部门已将陈朝老墓等八处县级文物申报福建省第九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既为传统古村落,有一处省保单位,也算实至名归。

政和县这些年高度重视文物保护工作。在连续三年进入全省县域经济发展十佳的同时,想办法筹集资金做好文物保护。对第一支部旧址、岭腰后山桥、铁坑殿等九个文保单位进行修复。目前,政和有十个省保单位,省保数列南平十个县市第一。

提及陈春暄,在石门村倒是留下一些遗迹,值得提及的是凤翅桥。始建于乾隆三十七年(1771年)的这座风雨廊桥,是陈朝老22代孙陈春暄中了功名,为回报家乡,与胞兄陈春旸捐的功德。它宛如振翅欲飞大鹏屹立于泮溪岸上,历经150年的风雨冲刷,给乡亲们带来集通行、休憩、祭祀的便利。

“凤”字墓到凤翅桥,陈氏从先祖到晚辈,为什么都崇尚“凤”?是源于“鸡声林”吗?《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故后人借“丹凤朝阳”喻“贤才逢明时”。陈朝老的悲剧是生不逢时。他满腹经纶,徒怀报国之志!但将个人济世才学寄托于一个开明君主的赏识,这是陈朝老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凤翅桥虽寄予展翅欲飞的志向,但更多的是表达造福桑梓的情怀。中国士大夫都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陈氏后裔中举了,达不到兼济天下的程度,但可以为家乡修路架桥。这是深受陈氏家训的影响,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所修之《石门陈氏族谱》载,石门陈氏历来重视对族人的文化教育,自十世祖陈朝老主纂族谱始,便定下祖训八条:“敬祖德、孝父母、教子孙、重读书、崇勤俭、和兄弟、睦家族、修谱牒。”

 

首纂与续修

 

在陈氏家训中的“修谱牒”这样记载:“国有史,所以记历代君臣善恶之迹;家有谱,所以验万世昭穆尊卑之序。故国史不可不作,而家谱不可不修。尊卑长幼之序辨,则人伦可明也,吾族子孙当谨遵之。”

2013年初,政和陈氏文化研究会拟出版陈朝老纪念文集,陈明华嘱我写一篇文章。尽管我对陈朝老素未研究,却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勉为其难,撰写一篇《用乡贤之魂唤醒县域的人文资源》。文章中写道:“如果福建省每一个县域,都能从当地的实际出发,在因地制宜地挖掘人文历史资源的基础上,用乡贤之魂唤醒沉睡的县域人文资源,让乡贤回归故里,让故里崇尚乡贤;让故里重新响起乡贤的声音,让乡贤精神在故里发扬光大。”“目前我省姓氏文化研究比较热络,慎终追远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哲学命题,也是人类终极的追问。这大概是姓氏文化研究方兴未艾的一大原因吧。”

五年之后,走进政和有机会再次接触这一题材,当地人已经推崇陈朝老为政和第一乡贤,除了重温陈朝老的铮铮骨气和浩浩正气外,此行最大的收获是,了解陈朝老暮年首纂《石门陈氏族谱》并作序。这是以往公开描写陈朝老的文章中较少提及的。

中国人血脉传承最重要的载体正在淡忘或消亡,那就是族谱。重提族谱、续修族谱,这对于当今传承和弘扬中华传统优秀文化同样具有不可低估的意义。

朝老公回到故乡,开学讲义,教化乡里,开石门“书香”之风。其中,最值得后人感念的是,陈朝老于南宋绍兴十二年(1142年)主纂石门陈氏从开基至十世祖之族谱。这才使后人对石门陈氏发展简史的了解有了依据,这才使敬宗问祖、尊贤崇善之风延绵传承。从宋、元、明、清直至民国,共经历15次修谱,《石门陈氏族谱》成为延续九百多年的一个家族“图腾”。

“凡国必有史,有家必有谱。”修族谱是中国人优良传统。族谱是家族历史,祖先的灵魂,更是凝聚族人的“法宝”。然而在家族离散、宗族组织消失的当今,还有必要重修族谱吗?

《石门陈氏族谱》从民国30年(1941年)之后,就不再续修。而石门陈氏已经75年未修族谱了,当执意要做这事的老人纷纷去世后,责任无疑落到了当代陈氏后裔的肩头上。陈朝老第三十九代裔孙陈明华、陈明贵兄弟俩在族人举荐下,不仅勇挑族谱主编重担,而且带头各捐一万元,族人纷纷有钱出力,重修石门陈氏族谱的帷幕由此拉开。

以现存的清代同治十三年(1874年)与民国30年(1941年)两本谱为范本,陈氏兄弟俩不仅多次查阅本族家谱和外迁族裔家谱,而且查阅众多珍贵资料,组织编写组人员到本乡、本县相关乡镇和一些外县、市陈氏分支族人迁移地核实与采访,尤其是远赴湖南省道县寻访朝老公900年前流放生活轶事。

四年辛苦不寻常。一部多达二十多万字的《石门陈氏族谱》行将付梓。这是一部有文化内涵的族谱,它不光记录陈氏各代祖先的生卒时辰、婚姻状况、繁衍子女、从事行业,而且记录先祖们建桥修路、建庙修坝、修族谱等善行功德,节烈孝友表彰、艺文专长、功名官爵、文凭成就等。特别收集朝老公美文诗句以及历代官员、文人称赞“三诏先生”气节品德诗文,让人读后深受教育。《石门陈氏族谱》其意义还在于,“族属散而还聚,诗书歇而复兴”。在迁移频繁、家族离散的当代,因为有了这本族谱,而被称为“穿越时空的家族聚会”。

在政和人中,陈姓只占十分之一。但是,在政和历史上出过17个进士、51个举人中,陈氏家族出过两个进士、八个举人。续修《石门陈氏族谱》,不光是出过一个陈朝老,也不光是有多少达官贵人,而是薪火相传、续焰传灯!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在中国人的精神谱系里,国家与家庭、社会与个人是相联系的,治国之道与齐家之方是相通的。道始于家庭又不止于家庭,进而扩展至家国天下。由此得到三点启示:

国有史,州有志,家有谱。族谱记载着一代代的接续,或绵延家风,或与时俱进,而为人孝悌,则始终是治家的根本。自古以来,家谱承载着伦理规范,塑造着人格精神,维系着社会伦理秩序。家谱不仅是一个小家的根脉,更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灵魂,是中华民族最深沉的集体乡愁。

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的血脉,文化的传承离不开血脉的赓续,国脉的兴盛离不开文脉的支撑。族谱为地方志和正史的可信度提供了有力的支撑和佐证,对历史学、人口学、民俗学、社会学和经济学等方面的研究也有着独特功能。族家谱中还包含许多祖训家规,都是中华民族几千年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传承文脉、古为今用、守正开新,让文脉为国脉提供丰厚滋养,从而增强文化自信、增强民族自信。

一个家族的世系传承,不仅是自家的事,更关系到民族的前途命运。只有一个个家族存在和延续,才有整个民族的存在和延续;只有一个个家族兴旺和稳定,才能维系民族与国家的兴旺和稳定。一个家庭的兴衰可能有偶然性,一个族群的兴衰则有内在的规律。民族的发展离不开家族的延续,正是历史上的广大家族,支撑了中华民族的生生不息、发展壮大。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