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23 23:0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哈 雷



独拔于世的雨伞楼

 

 

 

 

华安的二宜楼,被称为福建的“土楼之王”。这座居住的与我蒋氏同宗族群的土楼多年前就引发我探访的兴趣,让我惊叹的是始建至今248年的二宜楼依然保存完好,为双环圆形土楼。空间结构相当合理,内环平屋为“透天厝”,各有楼梯上下,故谓“宜家宜室”,很像一二线城市当下热销的叠拼排楼

但殊不知,坐落在华安县高车乡际头村洋竹径自然村有座“土楼之仙”——雨伞楼,在闽西南争相轩邈的土楼群里,在几百年纷纷扰扰的岁月中,它独倚高山僻静之地,是目前发现的海拔最高的福建土楼。

 

 

冬日的阳光懒懒散散,但我挂念着雨伞楼,下午从华安急匆匆出发。给我当向导的是华安县作家协会主席许燕妮,她对华安的山山水水非常熟稔,用笔墨记录了不少这里的乡愁与美景。

我们经过高车乡,沿着蜿蜒的水泥路盘旋二十多分钟至际头村所属的洋竹径自然村,抬头望去,山岳高耸,时至深冬,虽然谈不上万壑摇青,但也没有丝毫的凋敝萧索之景象,层层的茶树和竹林之上,各种乔灌木蓬蓬勃勃任由野性生长,簇拥着小山峰上一座突兀的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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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伞 楼

这就是雨伞楼!雨伞楼依山而建,四面青葱,楼身直径不过十余丈,分为内外两圈圆楼。闽西北绝大多数土楼呈现的是“凹”字形的建筑形式,而雨伞楼正相反,内环高,外环低,整体呈“凸”字形。这仿佛不太符合土楼功能的第一特性——防御性。外围的墙低便可轻易叫外人翻越,内围的墙高容易被路人窥视。也许是这里过于荒僻,少有土匪到此骚扰,无需设置壁垒;抑或常年气温较低,楼的主人希望阳光照入深庭,温暖高山寒士俱欢颜?

有种说法是雨伞楼始建于元代,现存为清代建筑。住在楼里的现年82岁郭高山老人告诉我说,雨伞楼最早为杨氏所建,所以这个自然村的名字叫作“杨竹径”(后改为“洋竹径”),而后杨氏卖给蔡氏,蔡氏又卖给郭氏。

“雨伞楼削峰而筑,外环因顺山势跌落而低于内环。其选址和空间结构和营造手法方面富有特色,是研究福建土楼营造技艺和北溪文化传承与发展史的一大例证。”陪同我们的高车乡邹跃彬书记说,雨伞楼是福建土楼的典型代表作之一。

寒冬里的雨伞楼,在氤氲雾气的环绕下,充满神秘感。楼里还残存着旧时韵致,那些砖瓦和墙面的斑驳和苔藓记录着每一天的风雨晴晦,生命流程中这些印迹,反映人世间的沧桑巨变。

高远、独立、宁静的气象,因此也有人称其为“蓬莱仙境雨伞楼”。雨伞楼与大部分的土楼一样,石条铺就的楼基,红土夯成的屋墙,木板隔开的房间,围着一个中心点,画了两个同心圆。外围一圈多用于厨房,靠向内围一侧,则垒些猪圈、鸡舍,里面一圈分为两层,如若遇上土匪恶霸烧杀抢掠,便齐齐躲入里面的两层圆楼,因此内层的城墙要厚实许多。屋瓦黑灰间红,沿着城墙平整地绕两圈,每圈都自中间向内外倾斜,屋檐有些湿润,留下刚下过雨的痕迹。

许燕妮上次来时雨伞楼还未开始修缮,“楼里显露出久无人居的萧瑟,蒙了烟尘,锈了门锁,屋檐长满青苔。我在屋后发现一只母狗,自如闲散地踱着步,到排水沟里喝水。”

说雨伞楼闻名,其实是不准确的。走进它时会发现,这里几乎没有游客往来,这座楼孤单、突兀地站在甲子尖的山腰上。

但在孤寂之中,这座楼却独有一种沉静的气质。

雨伞楼其实是兴盛过的。郭高山老人说道,这里最多曾住过三十户、三百多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还住有一百四十多人。房内住不下时,搬个木板搭在外圈楼的门梁上,还能再挤两个。现在,从这座楼里出去的人已融入四面八方的城区中去了,而这楼目视着子孙们远去的背影,像一位沉默寡言的老人在静静地期待着什么。

这个下午在际头村的洋竹径,感受到了“我安于俗世的光亮,在狗吠声中安然入睡”的那份恬淡。

 

 

洋竹径村口有一涧的溪水绕村而下,许燕妮对水的敏感度源于她的职业,但作为作家,水不仅仅是有发电的功能,更多有审美的意义。她说:“水是自然的芳物,水是乡村的灵魂,水是最令人无法遗忘的乡愁……水是这个村庄不可不提的一物。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村里的溪流大多不是温情小溪,落差较大,流速类似小瀑布,哗哗作响,汇流不息,正因为如此,这个村庄水力资源丰富,所在的乡镇有22家水电站,总装机7870千瓦,这个靠山的村庄,竟然也能靠‘吃水’过活。”

如今,洋竹径常驻四十多户、一百多人,很多人都到外打工。而雨伞楼,我只看到两三户人家。岁月如梭,雨伞楼见证着洋竹径村的发展,山下一座座现代的砖混新房拔地而起,雨伞楼更显得独拔于世,透出一种没落之中不失傲骨的古典高士气节。

华安土楼数量虽然不多,但以其鲜明的地域特色与特殊的历史、艺术与科学价值,在福建土楼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2013年1月,雨伞楼被列入第八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我翻看了华安馆藏的县志,没有确切的年份记载建楼的时间。郭高山老人回忆说,只记得家祠祖牌上还有姓杨的,轮到郭家守护着雨伞楼至今也有两百多年历史了。

雨伞楼得“土楼之仙”美誉,就在于它临于群楼之上,长年云遮雾漫、鸟语花香、清风拂面、明月照心。它究竟有多高,资料上也有几个说法。陪同来的高车乡邹跃彬书记拿出手机,打开测量海拔APP软件一看是海拔924米。高者为尊,雨伞楼守在甲子尖山中,闲看行云流水,日出日落,超然世外,得天地之清气,自然也沾染出一份“仙气”。

但雨伞楼确实老了,因为年久失修,土楼部分屋顶、瓦面、梁架及其他木构件,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腐烂、空鼓等现象,如一把撑开来勉强还可以遮风避雨的巨伞。从高处俯瞰,外环部分护楼在风雨洗礼中虽已坍塌,但仍依稀可见当年双环土楼的独特风采……它带给我一种寓目崇高、感叹流逝的悲壮感。

邹跃彬书记说,这几年政府筹集了近两百万资金修旧如旧,一直在维护和修缮,主要对土楼老旧、破损部分进行修补。

我们进入雨伞楼修缮现场,工人正穿梭于土楼内外整修。在我看来,要完全修复回土楼原来的韵味是不可能的,一面浮雕、一块藻井、一节榫卯,那都有着先人智慧的留痕;古代工匠精美绝伦的技艺、斑斓的雕绘,特别是浓缩在土楼里的人与自然间的领悟,是很难被复制的。

 

 

在洋竹径村,还流传着一个与雨伞楼相关的故事。

相传七百多年前,洋竹径山本是个与世无争的避世的桃源,蔡姓世居此地,日子过得安详宁静、幸福和谐。南宋末年,一位姓董的武将因有一女美貌绝伦,取名香汗女。朝廷要选入内宫为妃,这位将军舍不得,只得举家南逃,改换姓氏,将草字头舍去,改为童姓,逃到高车定居。因其是官宦世家,子侄辈从小边读诗书,边练武艺,个个文武双全。加上人多势霸,恃强凌弱,经常与蔡姓子裔发生冲突。蔡姓人少势弱,官司也打不赢。只好忍气吞声,记恨在心中。

一年春天,刚好有位姓蔡的八府巡按莅临漳州府视事,蔡家人欢欣鼓舞,认为本家当大官,这场官司准能打赢,于是备足了盘缠,由族长领头从小路绕道漳州府告状。

蔡巡按四川人,进士出身,是一位有廉名的清官。他和蔡氏族长们恳谈之后,心想:“童姓人确实霸道,但不至于有死罪,乡社间怨仇宜解不宜结,我还是持平为之调解的好。”于是,先召集八老在内衙商谈,劝说道:“我蔡某巡按漳州是暂时的,童家做你们邻居是万世的。我如果这一次偏袒你们重办了他家,我走后他们定不会善罢干休,又会寻事生衅,冤冤相报,永无尽头。本官今日替你们两社做公亲,告诫童家不要再恃强凌弱、侵地盗木了。你们也不计前仇,两村结成盟约,各自安居乐业如何?”八老听了,也信服首肯了。

于是,蔡巡按发出火签,传讯高车童家人。童家人知道蔡家已去告状了,长辈们都坐立不安,深怪子侄们平日逞强,寻衅生事。官府火签一传,便诚恐诚惶地先到蔡家登门赔礼道歉。蔡家已经接受了蔡巡按的训示,自是以礼相待,两姓家长先和解了,共同到漳州听候蔡巡按公判。

蔡大人闻知童姓主动认错,两姓已和解了,十分欢喜,只过一堂,即已明断,其判词如下:

“蔡童两家本为近邻,盗木砍竹常有发生,你殴我打,舅不认甥,晋秦交恶,怨积越深,长此以往,祸伏村边。本官莅任,蔡氏鸣冤。细听陈述,童氏欺人。姑念前好,一境安宁。今重教化,罪判从轻。兹始而后,蔡氏不计前仇,童氏莫再侵欺。两姓将永为襟连,祈求永世和好,祝两姓同昌。今案束脊梁,留予继任,谁人挑衅,严惩不贷,决不宽容,岁在己亥,秋月吉辰。”

从此蔡童两姓永结秦晋之好,蔡家要兴学练武,童家就派人去教练。蔡家为了感谢蔡巡按爱民如子,就仿造蔡大人出行的凉伞,在山上盖一座雨伞楼,以资纪念,传于万世,成为佳话:“有万世童家邻,没万世蔡大人!”

 

 

“这个村历史上还有善武之风啊!”我听了这个故事不禁感叹道。许燕妮曾经访问过际头村,她听村民介绍说,相传早年间,有位女侠路过际头村,当时的际头村没有客栈,好客的际头人留她住宿并热情款待,女侠为了感恩,便授予了防身之术,际头人把它称为“际头拳”。有人说这个女侠就是严三娘。际头拳是否得到咏春创始人严三娘的真传不得而知,但若以流传的年代和拳法技艺推论,际头拳是咏春拳的说法也并非无道理。

许燕妮在她的一篇文章里曾写道:“有酒的地方就有江湖。”我问她,“是不是有江湖的地方必有酒?”

邹跃彬书记说,“这里不仅有好酒,还有好茶。我带你去品品这里的金观音。”

华安有金观音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金观音的出产地就在雨伞楼所在的洋竹径自然村,海拔一千米左右,这里峰峦叠翠、谷幽泉清、茂林浓荫、腐植深厚、重云积雾之地,品质浑然天成。

在村包片干部郭金土家,我们一边品味着芬芳四溢的金观音,一边与郭金土交谈。他说,华安县城古时被称为“茶烘”,九龙江流域妇孺皆知,一听这名,就知是一个青山围护的地方,能嗅到茶叶的芬芳。现在高车乡还有二十多个茶邦、茶行遗址,可见当时小镇茶市之繁荣。

雨伞楼周遭的村民们特别喜欢种植金观音,目前专业茶农有十四户,大户年产收入二十多万,一般每户都在十多万以上。郭金土说他无法割舍自己之于茶叶的那一份热爱,可以喝到自己种植和制作的金观音,人生就很美好。

说话间,我接过郭金土泡好的茶,色泽黛绿,汤色金黄清澈,溢味鲜爽,香气清高,一杯入喉,顿觉馥郁鲜爽,生津回甘。虽浓饮却不见苦涩,沁人心脾,胜似兰花香郁而深沉持久。郭金土说,金观音素有“绿叶红镶边,七泡有余香”之美称,最大特点就是“活、甘、清、香”四个字。它是以铁观音为母本、黄金桂为父本,采用杂交育种法育成的无性系新良种。

喝了一壶茶,郭金土带着我们沿溪而下,清冽的水流淙淙作响,给宁静的山村带来不少生气。他告诉我们,泡金观音最好的水就是洋仔溪的水,这就叫作“原山泡原水”。

 

 

如果从空中往下看,二宜楼置于一块空旷之地,有如上帝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雨伞楼更像是自然造就出的一个盆景,原因是她的四周奇峰叠翠、古树环抱、山泉飞流、云雾缭绕。

能够成为盆景的树一定要“奇”、要“老”,还要有点“野”,否则难以成景。围绕着雨伞楼有几棵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通往雨伞楼的路有许多条,许燕妮执意要我们走其中一条泥泞弯折的小道。道上树叶与枯枝盖在路面,有许多参天大树错落其间。一株树上面挂着牌子赫然写着树名为“含笑”。许燕妮说:“这可不是普通的含笑,它不言不语已这样站立了两百多年。”

但我还是有点怀疑,含笑在我的印象中是常绿灌木或小乔木,为暖地木本花灌木,一般能长到三四米高就不错了,而眼前这棵树笔直苍劲,至少也有七八米以上。这会是棵含笑吗?许燕妮看出我的疑惑说,“这是棵深山含笑,含笑树性喜暖热湿润的环境,很适合洋竹径的气候土壤环境,而况生长了两百多年,当然不能跟我们平常所见的含笑树等同来看。”

我一直喜欢含笑,它的花色并不斑斓绚灿,但却能发出沁人的清香,每次遇见,都让我想起微微含笑的邻家女孩,虽长得不怎么起眼,但微微一笑很倾城,正如宋代福建人李纲有一篇《含笑花赋》中写的那样:“南方花木之美者,莫若含笑。绿叶素容,其香郁然。是花也,方蒙恩而入幸,价重一时,花生叶腋,花瓣六枚,肉质边缘有红晕或紫晕,有香蕉气味花期,花常若菡萏之未放者即不全开而又下垂。凭雕栏而凝采,度芝阁而飘香;破颜一笑,掩乎群芳……”

当我们来到了雨伞楼东门郭高山的房庭这一端,有一片较为开阔的埕子,晾晒着一些柿子,也不知晒了多久,柿子呈黑褐色,阳光和风把它富足的液汁抽走,变得充分干瘪。人家是“晒秋”,而雨伞楼的柿子却是在“晒冬”,也许是因为高山特别的地理因素造成的,柿子变得晚熟。有棵柿子树在土楼边上挨着,枝干光秃秃的,只有着几片残败的叶子,还稀疏地挂着没摘下来的柿子,红得透亮,已然显出一股“晒冬”的精气神来。柿子以它来自高山自然朴实的土地又从枝头蓄积起来的神性,无声地召唤我们爱慕的目光,也让雨伞楼寂寞的山野平添了几分生动!

在郭高山房庭的另一端,又见几棵古树,树木长势繁茂,其中一棵枝叶上垂挂一条条豆荚状的东西。这是株皂荚树,许燕妮指着它说:通常皂荚树一公一母生长在一起,长皂荚的是母的。许燕妮指着其中一棵说:“因为被另一棵树所缠绕,我差点错认了它的叶子。树与人一样,需要彼此依靠与扶持,才能挨过时间之长河,风霜之苦。”

皂荚树在雨伞楼的天然“盆景”中不仅仅有审美价值,还担任实用性的功能。这里的人们利用皂荚洗衣被,女人们还用它来洗头发,是天然的草木肥皂,它带给雨伞楼原住民最世俗的生活需求。

天色已晚,我们从雨伞楼的另一条“之”字形的路走了下来,完成了绕土楼一圈的行程,只见一棵倒倚在斜坡上的大树,树体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这是株润楠树,润楠的树干一直都特别挺直,是特别好的建材,用于作梁、柱、家具等。它的树形优美,枝叶浓绿,广阔的伞状树冠让它成为城市中的行道树或庭院绿化树种。而这株润楠却以伏倒的方式和雨伞楼相伴一生。是很久以前一场大风将它吹倒的?连郭高山也记不清这棵树静静斜卧在这里多久,但它没有衰败,繁茂的枝叶依然伸张开来,似乎探过了雨伞楼,想去瞻望土楼人们生活的种种隐秘。

下山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回望一眼雨伞楼,雨伞楼高迥的意象逼人心胸,远山嫣红的夕阳沉重地落下,顿时暮色如烟弥漫开来。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华安》;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