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街的历史墨痕
傅 翔
踏入中山街的刹那,我仿佛跌入了时光的褶皱。脚下的卵石与方砖,历经千年风雨打磨,斑驳的纹路里沉淀着宋元的月光、明清的霜雪。青瓦上的苔藓织就深绿的绒毯,板房木梁的裂隙间,犹存旧日炊烟的余温。跨街横斜的竹竿上,晾晒着褪色的蓝布衫,恍惚间似有捣衣声从岁月深处传来,与门楣悬挂的艾草清香交织成醇厚的市井气息。

光泽中山街仿古门楼
这条位于光泽县城中心的老街,西起县政府大门,东至城防巷口,长约五百米,宽仅三米,却浓缩了一座城的前世今生。作为闽北现存最完整的古街区之一,它曾是宋元时期的市井后街,明洪武年间随城池营建成为主街附庸,历经明清兴替,见证民国风云,至今仍以“福建省第五批历史文化街区”的姿态,守护着闽北最后的古街记忆。
沿街而立的二十余幢明清老屋,是时光镌刻的活化石。徽派建筑的飞檐翘角虽已覆满青苔,马头墙的轮廓却依然刚健如笔。斗砖砌筑的街墙斑驳残缺,裸露的砖块上,风雨侵蚀的痕迹宛如古文字,记录着朝代更迭的密码。墙下一米宽的排水沟,自明洪武年间流淌至今;青石板砌就的渠壁上,苔藓与蕨类植物织成绿
色帘幕;潺潺水声中,依稀可闻六百年前筑城工匠的斧凿回响。
街头西南角的德式天主教堂,是中西文明碰撞的见证。三层青砖小楼矗立如昨,拱窗与尖顶仍保留着 20 世纪初的西洋风韵。1933 年,这里曾是光泽县委驻地,毛泽民等革命先辈的足迹,为这座洋楼注入了热血基因。如今作为省级文保单位,它静默伫立,红墙与十字架共同诉说着信仰与理想的传奇。
中山街的灵魂藏在那些斑驳门楣背后的名门故事里。“何氏半条街”的传说至今仍在巷陌间流传。街西段的何氏老宅虽已破败,高耸的风火墙仍彰显着昔日豪门气象。始建于明清的何氏绣花楼,如今变身“杨孟龄民俗馆”,前厅的雕花屏风、回廊的朱漆栏杆、阁楼的美人靠,皆在岁月中保持着古雅隽秀。这座三进式院落里,曾走出过“姑嫂诗人”何淑苹、上官紫凤,她们的诗稿《琴北诗抄》《八角楼诗集》,曾让闽北文坛为之增色。
最负盛名的当属何秋涛——这位道光年间的进士,以一部《朔方备乘》名垂青史。作为清代中俄边界史地研究的奠基人,他在书中详细考证明清以来的边疆沿革,咸丰皇帝亲赐书名,李鸿章为之作序,其学术成就至今仍被学界奉为圭臬。故居内,泛黄的线装书与斑驳的文房四宝,仿佛还在诉说着这位学者“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治学精神。

光泽中山街雨巷风情
老街是姓氏的河流,何、裘、李、龚诸姓如支流交汇。街东段的裘氏大夫第,是另一处世族传奇的见证。这座三进式清代建筑,主厅堂纵深三十余米,梁柱间的鎏金雕刻虽已褪色,仍可窥见“大夫第”的显赫荣光。裘氏家族的佼佼者裘绍箕,少年中举,官至京山知县,其治政有声的典故至今仍被古街老人津津乐道。
相邻的南巷与城防巷间,一排清代民居延绵而去,其中一座民国时期的三合院,曾是国民党江西省主席熊式辉的旧居。旧居藏在巷陌深处,青砖上的弹孔已被苔藓覆盖。那个在北伐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终究敌不过时光的狙击手,只余下一座破败的老宅,在春日的梧桐影里,听任后人揣测他的功过。老街的奇妙正在于此:它收纳过王侯将相的足迹,也珍藏着贩夫走卒的汗渍,每个门牌都是一个标点,断句处皆是人生。
在何氏绣花楼的雕梁画栋间,杨孟龄民俗馆如同一枚时光标本,封存着闽北的烟火记忆。这座由退休兽医师杨孟龄倾全家之力创办的民办博物馆,始于 1994 年的一个春日。当这位书香门第出身的老人,将祖传的清代宅院改造成展室时,他或许未曾想到,这座小小的民俗馆,会成为福建文化版图上的独特坐标。

光泽中山街杨孟龄民俗馆近景
五个展室、五个展橱里,数百件(组)藏品勾勒出千年民生画卷。创办民俗馆的历程,本身就是一部传奇。杨孟龄变卖家产、走访古迹,甚至自费赴京请教专家,只为让每件展品都有根有据。夫人刘步英变卖陪嫁首饰,子女省吃俭用支持父亲,一家人为了这个“只花钱不赚钱”的事业,耗光了半生积蓄。
民俗馆在杨孟龄去世后,由夫人刘步英接过接力棒。这位八旬老人带着子女,继续守护着丈夫的遗愿。馆内新增了非遗展区,光泽剪纸、竹编工艺在这里绽放新生;中小学生的研学队伍络绎不绝,孩子们在纺车前触摸历史,在古砖前聆听讲解,让古老民俗在新一代心中生根。
时光的河流从未停滞,中山街在沧桑与新生中奏响古今交响。2020 年跻身省级历史文化名街后,光泽县启动了大规模修缮工程。剥落的墙皮被小心清理,青砖重新勾缝,破损的木窗换上仿古玻璃。街道铺设了青石板,增设了“杭川八景”诗歌长廊,仿古门楼“善利普周”四字高悬,既取老子《道德经》的古意,又赋予“普及幸福和谐”的新解。
漫步今日的中山街,东侧的市民文化活动中心传来琴韵歌声,与老街的静谧形成奇妙呼应。年轻人在咖啡店里捧着古籍阅读,老人们在石凳上讲述何秋涛的故事,晒衣竹竿与 LED 灯笼并肩而立,艾草清香混着咖啡香气弥漫街巷。历史并未远去,它化作门环上的包浆、砖缝里的青苔,化作民俗馆里的一针一线、一言一语,在时光中缓缓流淌。

光泽中山街天主教堂局部
当暮色浸染老街,天主教堂的尖顶勾勒出黑色剪影,何氏老宅的灯笼次第亮起,杨孟龄民俗馆的玻璃展柜里,一枚清代铜钱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光泽。这是一条活着的老街,它用砖石草木记录过往,以人文民俗滋养当下,在修缮与传承中,续写着属于光泽的文化长卷。每一块砖都是标点,每一片瓦都是韵脚,当人们
走过五百米的光阴长廊,触摸到的不仅是历史的肌理,更是一座城的精神血脉。
我在想,中山街就是一块时光的琥珀,封存着闽北的烟火与文明。每一块青砖都是一枚书签,标记着朝代的更迭;每一扇木窗都是一面镜子,映照着人世的悲欢;每一件民俗藏品都是一颗星子,在岁月的夜空里永恒闪烁。当我们在老街的褶皱里漫步,踩过的不仅是卵石与方砖,更是无数先人的足迹;呼吸的不仅是
艾草与茶香,更是千年未散的文化气韵。我终于明白,中山街不是被时光遗忘的孤岛,而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馆。它的每一块砖石都是时光的钓钩,钓起我们对文明根系的追寻;每一缕烟火都是文化的酵母,在现代醒的面团里,发酵出属于故土的味道。当我们在老街的褶皱里辨认时光的墨痕时,看见的不仅是过去,更是一个民族在岁月长河里,始终不肯松开的、握住文明的手。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