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4 23:38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张 茜



回到莲花峰

 

张  茜

 


回到莲花峰,回到了森林,回到了远古的家。

  莲花峰在三明。之所以被称作峰,是因为在当地它最高,海拔1507米。兴许我在人世间的修行发挥了作用,在它默默注视了我几十年之后,终于将我召唤,这是2018年隆冬。

  一条如绳细路从云端里的山巅悠悠垂下,一道年深月久的丛林小径,一条阳光写满枝叶雨渍的古商道。俯身匍匐于这样的天路,一步一颔首,意念静虚,宛如背负躯体前去朝圣。

  莲花峰静默端坐,如顶天立地的巨人。我们驱车从三元城区出发,在丘陵山地绕着弯儿设法接近,水泥路、砂石路、土路,渐行渐窄,直至消失。马力十足的越野车也只能刹住脚步,四下里张望片刻,四脚刨地,发出阵阵威慑的吼叫。乱石遍布的山路陡峭着,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让步的迹象。抬头仰望心中的圣山,一股莲香似乎轻轻袭来。弃车爬行,身旁矮化的马尾松精廋、昂扬,陪伴我们挪步前行。人的力量,此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忏悔、懊恼城市生活对体能和足力的弱化,想像着人类祖先的森林活动,一点一点唤醒潜藏在基因深处的野性与力量。

  祭拜过山麓的“玛尼堆”,当地人称之为山神堆——石块搭成的塔型祭坛,叩响山门,拨开树丛,沿着向阳的山脊线,抬步攀登。

  青苔,野草,硕大狭长、色彩斑斓的米槠落叶已将羊肠古道掩埋,宣告此地是岩石、动物和水流的大山,是森林、灌丛、蟒藤的原始部落。我们蹒跚蚁行,如同走入无人境地。威武雄壮的米槠树,在这里全都改变了模样。本是高大乔木,却再不是一棵棵,而是一捆捆拔地而起!三四干、五六干、甚至七八干,你能数得清树干,却分不开撑在空中的树冠,枝干树叶肩并肩手挽手,众志成城,合并为一个完美的米槠树冠。飞鸟栖落枝头,并不知晓树干是如何艰难地将自己改变;只有亚热带暴风懂得,米槠是怎样地与它们较量,而成为赢家,大自然用“适者生存”丛林法则公平地作出了裁判。当然还有那始作俑者,岩石山体上的浅浅风化土层和勤劳播种的鸟雀。米槠冠幅庞大,叶阔挂果,在肥沃的森林土地上根深叶茂,缀满坚果,直擎云天;莲花峰土层并不贫瘠,却实在是浅,从那棵因倔强固执而倒地的单干米槠来看,树根整盘掀起,岩石裸露,面色苍白,直愣愣地瞪着我们。这棵树的叶子正在枯萎,它为自由、独立的个性付出了生命代价。

  莲花峰是米槠的家园,马尾松等其他杂木寂寥地点缀其间。海拔高度似乎是米槠家族的长老,它指挥“族人”分3梯队登顶,平均500米一个层次,统一丛生装备。第1梯队,与氤氲于水润岚雾之中、海拔300米的金丝湾森林公园米槠相比,只是树干迥异、略显劲瘦;第2梯队宛如红军长征开始减负,身高生生压缩一半,树冠自行修枝,疏朗有致,以便确保养分充足,以便寒风尽快穿过,减少损伤;第3梯队是勇士,它们呐喊着将身高削减到十分之一,不再枝繁叶茂,不再雄壮挺拔,不再果实摇荡,数百年身躯化作矮矮灌丛,五彩斑苔加身,条条松萝悬垂摇曳,置身其中,梦幻迷离,如在仙境。

  崎岖古商道,重拾脚力,驮着我们向上。阶上苍苔蜷缩,慵懒在冬天干爽的气候里,野草显露丝丝筋骨,米槠落叶宛如花毯,前脚欢喜踏上,后脚还没抬起,重心变化之时,一个趔趄便呲溜滑下几步。干燥天气,将米槠落叶厚实革质,烘得直愣愣油光光,它们按照掉落次序一片片堆叠增厚,疏松华美,覆盖石阶,覆盖小坎陡坡,使正与山道艰难磨合的双足,轻易迈向它,却是一场事与愿违的邂逅。有了前车之鉴,上山的路再坑洼不平,坡再陡峭,双脚也知趣地绕开诱人的小“陷阱”。

  古商道的足音早已没入密林。林中万籁俱寂,人迹罕至,只有在一段段歇脚的路旁,还有一个个山神堆在等候着,只要双手合十,一回回默念“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就一定能抵达目的地,不知道这些神堆为了庇佑我而等待了多少年。我们此行不是像古人一样去经商、去赶考或者去赴任......而是需要一步步走到山顶再下来。常常听说谁征服了某一座大山,历来不以为然,人与山相比,渺小如蜉蚁,哪谈得上征服?充其量只是竭尽全身力气,颤悠悠短暂依附过山体而已。而山从诞生那一天起,就亘古不变地矗立在天地间。每当我着附于山体,总是双腿颤抖、战战兢兢,担心哪一刻会被甩将下去,但山都以母亲的胸怀将我接纳,并且告诉我: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山高任鸟飞。

  山道窄窄,毕竟有路,一段四分五裂岩石上爬行,就有一段平平坦坦在树林下。这世上的路,没有永远平坦,也没有一成不变的艰难险阻。我们的声音惊扰了林子深处的鸟儿,有几只远远地回过话来,虽说彼此语言不通,但听那声调与节奏,分明是欢快的。它们或许以为迁来了新邻居,有谁知道我们已经出走得很远,很远。

  第一层林带下生长着葱绿葳蕤的灌丛竹,密森森铺散开去,据说里边住着小熊猫,侧耳聆听,挥动视线密密逡巡,不见蛛丝马迹。野猪倒是常常出没,看着道旁一块块被獠牙深翻过的土层,想像它们肆无忌惮撒欢的情形,心中自是一番欢喜。猎人行当消失,动物们慢慢回来,有人曾见一只棕熊带着两只宝宝,漫步林子。说话间,一头火红山麂子闪电般划过山路,带走我们惊鸿一瞥的目光。红蘑菇、粉蘑菇、白蘑菇、褐色蘑菇,花朵般装扮山路,给枯燥的脚步增添了乐趣。一条小溪从山上冲下,与我们撞个正着,而后穿过草根树根,跳过大小石头,匆忙奔去山下。

  竹丛到了第2层林带戛然止步,换成一波低矮杂灌木,颜色灰黄,却甩出一枝枝丹红小果,宛如玛瑙扣子般喜气迎人。高处树上野荔枝果落下一层,模样酷似食用荔枝,看着鸟雀留下的满地空果囊,捡起一颗品尝,南橘北枳,索然无味,毒性不必担忧,鸟儿都已食用。映山红在这里开始出现,小路旁、林子里比比皆是,只是形象早已升级,追着树木,婀娜飞扬到五六米高,你不注意,还以为是哪个小乔木呢!不由停下脚步,双手抱住碗口粗的映山红树干,一股透着坚韧的沁凉传到心头,遥想过去的或者将要到来的春天,眼前林子里,必定是花海荡漾的红彤彤景象。

  背着躯体,脚步不止,渐行渐上,涛声呼呼响起,轻柔悦耳。变身灌木的米槠群,与风似乎耳鬓厮磨,枝上阔叶落尽,绘出满地锦绣,斑苔做衣,松萝为袖,衣袂飘飘,宛如仙侠轻轻吟唱。顺应命运委身灌木的米槠群,没有哀怨,没有悲伤,而是将不利因素转为了有利条件,把碧绿阔叶展示在这高山之巅,把缤纷秋色泼洒在这高山之巅,真真地一个荡气回肠之豪迈。

  轻移脚步,仿佛一只蜂蝶旋进莲花峰顶的莲花蕊。一个圆形石基平台,高高灌木满圈围起,几朵丹红杜鹃闪亮其间,这冬天的杜鹃啊,是忘了时令,还是眷恋风和太阳?碧空好低,似乎罩在头顶,阳光明媚,普照而下,一地光芒。盘起双腿,神智虚幻:天似乎在转,山似乎在移,一个人类初生儿,香卧莲芯。

回家了,回到了莲花峰。

(本文选自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