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5 00:03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杨国栋



那些土堡故事

 

杨国栋

 


 

  炽热阳光照射在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上各色花卉更显得斑斓缤纷。就在这美景的陶醉中,听到大田县博物馆陈其忠馆长说:“到了!”我很快看到了不远的山腰间坐落着那座气势宏伟的安良堡。站在山下望去,安良堡形似一把太师椅,从低处渐次叠高的房梁屋瓦,仿如椅子的靠背和两边椅把。顺着田野和弯弯山道进入堡内,才看清此建筑墙基为毛石夯筑,堡墙为夯土,堡墙上的包房层层叠叠,梁架为木构。最高处与堡墙露出地面墙基的基点落差14米。安良堡位于大田的桃源镇东坂村,建在坡度陡高的大山余脉坡面上,分3个大台基,两边14级阶级状土台逐级构造。它始建于清朝嘉庆年间,堡主为当地熊氏豪士。从土堡高处远远俯瞰,可见绿色田野间一块大地上描画着硕大的太极八卦图。想当年,建堡的熊氏祖先是懂得《易经》的风水先生,才会在梁柱间绘制特别的图案和田间地头的八卦太极。

  陈其忠说,熊氏祖先建造安良堡,为的是防止土匪打劫,又为了除暴安良、安平四方,这才起名叫“安良堡”。在大田县有90多座形态不一的土堡中,建堡人大都为了防止匪患。由此可见,在生产力低下且山高皇帝远的闽西北或闽中山区,朝廷对于匪患鞭长莫及,地方官府也没有剿灭匪患的能力,保境安民自然成为边远山区百姓的自觉行动。陈其忠认为,边远山区如大田、永安、宁化等地,最早为防止匪患而建造的土堡以村落为主体单位,不分姓氏,大家一起出钱出力,保护全村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可能是因为贫富反差太大,穷人出不起钱,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土匪抢劫的,也就不参与集体的建堡行动了。于是兴起了家族建堡的第二阶段。到了清代的三阶段,同姓家族也发生分化,建筑土堡就成为少数富人的自觉行为了。但不管怎么说,大田等闽中闽西北土堡的建造,其厚重深沉的历史文化积淀中,最重要的无疑是防范匪患之保境安民。人的生命之崇高伟大,在此可见一斑。

  历史的悲怆痛苦,并非土堡建设者的擘画和初衷有着怎样的高尚美好,山匪的残暴凶狠也不会因为善良的山民有了土堡防范而金盆洗手。匪首认为,既然富豪可以建造庞大的土堡,耗费千万银两,肯定家中还有更多的私藏。于是,他们骑上高头大马直奔新建土堡就成了无须斟酌的选择。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耗尽钱财的建堡者此时已经穷得无米下锅了。被土堡防御者反击数个回合而气急败坏的匪徒们,花了十天半月,终于把土堡攻破。匪徒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攻破土堡,却未能抢到足够的银两,就拿出灭绝人性后的手段——残酷的杀戮,陈其忠说,有一个至今已经全毁掉的古堡,在明末清初,被杀得片甲不留,四代男女老少几十户人家全部死于山匪的屠刀之下,连刚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漫漫流淌的鲜血染红了乡野河流……

  乡民付出的生命代价,未激活官府的正义情感,也未能唤醒官员麻木的神经。面对凶悍的山匪,官员跑得比兔子还快。为了生存,明清时代大田县内的富裕乡民,还得不断地将土堡建起或者修缮。具有极度悲凉之反讽意味的是,土堡建得愈好愈大,被匪徒洗劫或者杀戮的事情愈演愈烈,这就不能不令人深思了。大田属于闽南语系,有人从泉州等地传来信息,说是不少闽南村落为了防范匪徒抢劫,自觉地组织乡村义勇,通过习武练得一身功夫,遇到匪患全力出击,同匪徒拼个你死我活,匪徒也就不敢再犯……闽南人凸显人——强壮之人在防范匪徒洗劫中的主体作用,而非展现土堡的防匪主体功能,似乎可以给古堡建造者以启迪。但很遗憾,建造土堡防匪患,依然成为闽中大田乃至闽西北乡民的重要选项。

  返回县城后,我翻阅了陈其忠给我的一些土堡的历史资料,其中一座叫“易安堡”的清朝道光年间建筑吸引了我的眼球。后人给这座土堡起了一个“堡中堡”的名称。原来,父子两代建堡人觉得只有一座土堡还不够安全,不能完全挡住来自土堡外山匪凶猛尖啸的枪弹,便又突发奇想,在庞大的土堡中再建一座精致的小堡,这样就可以安然无恙,保证全家老少的生命财产安全。然而,山匪的狰狞面目和激烈的枪声还是让土堡中的老人孩子惊魂不定、惴惴不安。几天过去,山匪虽然未能破堡抢劫财物,但困于堡中小堡的两个老人幼儿,由于惊吓过度加上饥饿而命丧黄泉,还有几个体弱的老妇小孩病倒在堡内……读完这个凄凉而悲惨的故事,我的眼睛潮湿了。封闭年代封闭单一的防范线性思维,导引建堡人在“堡中堡”的“防中防”思索中积淀并深化了对于盗匪洗劫的恐惧心理。本是防御和安平的初心,却收获了几代人固化的害怕惊悸、惶恐不安心理,不能不说这是效果与初衷的严重背离!

 

 

  客家祖地宁化康熙版县志记载,被称为“土堡之父”的巫罗俊堡,始建于隋末唐初,“其时土寇蜂举,黄连人巫罗俊者,年少负殊勇,就峒筑堡卫众,寇不敢犯,远近争附之”。由此可见,构筑土堡的始祖巫罗俊,当初最想做的也是防范匪患。也许是巫罗俊家族强悍,或者说那时的土匪不如明清时代的土匪凶狠残暴,总之巫罗俊建造土堡抵御了匪徒的骚扰侵犯,保住了堡中的生命财产安全,故而后来人不断仿效也就在情理之中。

  位于大田建设镇建国村的琵琶堡,又称“龟头堡”,因建在大山间的一座形似寿龟的山冈上而得名。该堡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土堡族人游氏祖先,信奉儒释道,故而将土堡建成颇具宗教色彩的琵琶形状。含有“琴瑟和鸣”与“剑胆琴心”的深意。堡前有代表琵琶琴弦的小溪沟、高石墙高夯土的厚实堡墙、岩石垒筑的坚实门洞、畅通无阻的跑马道、应急的逃生窗、三圣祠、观音阁,以及中后楼组成的厅堂房间。门洞拱石劵,木门包铁皮,墙设注水孔。土堡的外围山势陡峭,沟壑纵横。游氏先祖将土堡建于此,目的是加大山匪进攻的难度。然而在明朝末年,琵琶堡幽雅纯美的音乐琴声,还是能挡不住恶狼似的盗匪。密集的飞箭雨点般地落在了琵琶堡的外墙屋顶,凶神恶煞的匪汉拥堵在前门要破堡。危急中,只见一位手持双剑的女侠从天而降,挡在匪徒前面。赖姓匪首一看,竟是他的女儿。原来,匪首女儿跟她爹一样一身匪气,17岁那年遇上琵琶堡游姓英俊青年暗生恋情,他们在土堡的琴音中多次幽会,山盟海誓……匪首企图攻打琵琶堡,女儿坚决反对。匪首将她锁进房中,被她用计骗过看守前来救急。面对匪首强攻土堡的险恶形势,女儿痛哭流涕,剑压颈脖以死相劝……匪首不忍心女儿丧命,令匪徒撤退……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传说故事,让我读到了琵琶琴音缠绕古堡中那股震撼人心的爱情力量。是的,以情化仇,以情驱恶,用情感的力量击穿人间的不平和罪孽,这不正是千年百来普通百姓所期盼的吗?

  行文至此,笔者想起了流行歌曲《飞天》如泣如诉的忧伤音调:“荒凉的古堡中,谁在反弹着琵琶?只等我来去匆匆,今生的相会。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妩媚?不过是醉里看花花也醉。流沙流沙满天飞,谁为你憔悴?不过是缘来缘去缘如水……”琵琶土堡,琴音声声;世上真情,入骨入心,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人间善美战胜邪恶的真谛!

 

 

  宋元明清的历史翻过去了,民国的曙光未见灿烂就被滚滚乌云遮蔽。一些土堡被福建最大的土匪兼军阀卢兴邦强占后,变成了阻拦红军前行的暗堡。最典型的要数宁化泉上和连城朋口的土堡,被敌人占领后,堡内四面布满了枪眼,红军指挥员寻淮洲深入前线察看地形,认为不能强攻只能智取,他们采取先将附近归化(今福建省明溪县)守军消灭的谋略,达到孤立泉上土堡敌人的目的;再通过开挖地道直接进入土堡外围的战法,用炸药炸开土堡,将顽敌全部歼灭,从而取得了泉上战斗的胜利。之后,寻淮洲的部队又取得攻打朋口、莒溪敌堡敌人的胜利,扫清了红军在闽西北和闽中地区的障碍,红色苏区政权得以连片建立。

  1934年春夏之际,中共中央决定寻淮洲、乐少华、粟裕率领的红七军团作为抗日先遣队北上。他们在大田集结后进入全县最大的芳联堡进行休整。位于均溪镇许思坑的芳联堡,建在高耸的大山余脉坡底的田边,为清代张应滥先生历时5年建成。其子张元梅又耗巨资历时10年,将原来只有76间房的土堡扩建为160间房、可居住400人的大堡。该堡前方后圆,由进堡小道、双重护堡濠、半月池、门庭似的堡门、内空坪、上下堂、天井、后楼、花台、护厝、堡内防火墙、火药库等组成,是三明市唯一一座双重外凸的碉式角楼。红军选择芳联堡休整,跟堡主拥戴红军、倾向革命有关,也因为这座古堡占地面积3000平方米,房间、大厅宽敞,能容纳近千人居住,而且生活设施齐全、装饰艺术精美。笔者参观芳联堡时,见到古堡外墙立着一快碑,上书“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驻扎地旧址”。红军秋毫无犯,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对于驻扎期间消耗百姓的粮食菜蔬,全部用银圆付清。

  其实,在三明地区所存留的数百座古堡、土楼、祠堂中,很多都驻扎过红军或者办过红军医院,许多红军官兵的生命和伤病都是在这些临时搭建的红军医院里得到拯救或治疗的,当地百姓的病痛也在红军医院里得到医治。像归化县瀚仙镇的谢家祠堂,有段时间就成为东方军的临时医院。这就使后人看到,当年红军同人民群众的深厚鱼水关系。位于将乐县白莲镇的堪厚土堡,建于清咸丰八年(1858年),坐南朝北,三面临崖,一面弯路,易守难攻,占地近900平方米。先人之所以选择这样陡峭的地势建堡,无疑是为了防御匪患。堡内由东南角碉楼、前部庭院及后部祖师殿组成,设置了许多枪眼或注水孔,防止匪徒接近。红军经过这里,堡主主动腾出堡内庭院和房间给红军居住。当地百姓将此堡叫作“红军堡”,并流传至今。大田、永安、宁化、明溪、清流、将乐、尤溪等县,虽然祖上出过官员或者富豪,但是耗尽一代乃至数代人心血、钱财、田产建造的土堡,堡主代代延续下来了,却是负债累累,加上明清时代出现的匪患洗劫,到了民国几无富裕人家,这些人痛恨匪患战争,听说红军是为人民谋利益的军队,心向往之,甚至让出土堡,也就十分正常。从这个意义上说,黄土构筑的土堡这时涂上一抹鲜亮的红色,也就拓展了它深邃的历史文化内涵。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中央红军开始长征。留在闽西、闽东、闽中和闽北的共产党组织及其游击队依然保持与人民的血肉联系,领导地方武装和人民同国民党反动派进行殊死战斗。这时的土堡被敌人占领的不少,历史上遭受匪患的土堡,又一次面临着国民党反动派血雨腥风的焚烧洗劫。一些土堡虽然遭受破坏,但基本框架还在。也有一些乡贤进言国民党军官爱惜和保护这些极具建筑艺术价值的古代建筑,决不可放纵士兵烧毁破坏。共产党的武装对于反攻倒算的土豪劣绅和大地主、民团等,从未停止打击,客观上也给了人民信心和支撑,也保护了土堡不受重创,这也是闽中和闽西北苏区坚持做到“红旗不倒”的重要原因。

  从红军、游击队和地方共产党组织对土堡、土楼、祠堂的利用和保护可以看出,旧社会单个家族或村落建土堡防匪患,其力量太单薄,才酿成那么多悲剧。只有强大的军队武装作为民众的坚强后盾,民众组织起来形成合力,匪患、地主民团,才不敢为非作歹,不敢随心所欲地强抢洗劫……

 

 

  历经无数岁月打磨的大田古堡,斑驳苍凉的外表包裹着内中深不可测的底蕴。土堡装饰艺术,是一代代建造者穷尽智慧奉献给世人的建筑艺术瑰宝,堪称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百花园中一朵奇葩。土堡的室内装饰艺术,一反土堡外观的雄伟壮观、粗犷野趣、朴实无华以及乡土气息浓郁等风格与审美元素,注重梁拱门窗柱台的精雕细刻,堡内有栩栩如生的门坊石雕和窗镂门绘,呼之欲出的梁柱浮雕和色彩斑斓的壁画彩绘,活灵活现的花台景观,富于变化的大小天井;更有意味的是,族人为了传承古代先贤的优秀传统文化,将仁义礼智信或忠勇故事传说木雕成各种惟妙惟肖的人物,读来易懂易记易流传。

  《易经》理论和罗盘磁针的出现,给土堡建设者选址带来了方便,也导引无数世人对于阴阳风水的倚重迷恋。福建山多,土堡又总是依山而建,就特别讲究风水。其丰富的山脉走向、曲折水流、落座朝向,总是风水先生关注的内容。大田土堡建造者在注重防御的同时,也想到兴旺发达。因而叠翠的群山、辽阔的视界、背靠的奇峰、泉眼的流向、气象的蒸腾、云雾的游走……均成为他们擘画的重点。于是,建堡人首要是选准山形龙脉;继而看清山涧小溪是否水向东流,如不能东流则要绕堡开渠形成银色玉带,叫水东流;然后请大师用罗盘定方位角度,也叫风水穴位;接着是意象风雅,以此引发“紫气东来”之韵味气象;最后是堡前道路的斜度确定,真正构成“枕山、环水、面屏、道斜”的格局。此外,土堡大厅讲究宽大柱圆,左门往前看,以看不见前院屋脊为要,大厅前设置天井,正中必有长石阶梯,厅的上堂悬挂的高雅字匾和风水意象相互映照,弥散着大田古堡意趣盎然、底蕴深厚的文化气息。

  据专家考证,三明地区土堡的分布呈半球形,即东、南、西3个方向都留存着庞大的土堡群落。如果从最早建造的隋末唐初之巫罗俊堡开始算起,土堡的历史至今长达1400年。如果从现存并还能供游客参观的土堡看,最老的也有六七百年历史。在三明地区现存的近300座古堡中,大田县境内的古堡占了近三分之一,其中的芳联堡、安良堡、琵琶堡等5座古堡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面对常年失修、日渐凋零的古堡群,大田县政府和专家学者民众在默默地做抢救维护的工作,政府拨款,向上级申报专项资金支持,古堡建造者后裔族亲以及社会贤达援助等,成为这些年的常态。

  2010年,中国·福建土堡全国学术研讨会在大田召开。来自国家和省市相关部门领导、海内外专家学者、新闻媒体记者等百余人参加会议。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中国文物学会会长、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专家委员会副主任罗哲文,在实地考察了三明土堡特别是大田土堡群之后,认为三明土堡即福建土堡,千余年传承不断,一直延续至今,意义重大,是中华民族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这些土堡规模宏大、造型奇特、结构精巧、装饰精美、遗存数量庞大,是福建传统民居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已经成为三明乃至福建先祖对国家乃至世界古代建筑艺术的重大贡献。有了各级政府的大力支持,又有许多专家学者的倡导建言,加上民间力量作为后援,大田古堡在维护、修缮、参观、旅游乃至宣传等方面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尽管三明庞大的土堡群较之客家土楼的社会知名度和影响力尚有差距,但是三明土堡特别是大田土堡,所具有的防御功能、奇特造型、别致结构、精良制作、合理布局、民居功用、文化含量以及考究精雕的细部装饰等特点,已经受到诸多国内外专家学者的肯定,也得到越来越多慕名而来的游客的赞赏。

这些土堡,是镶嵌在青山绿水间的宏伟诗篇,是弹奏在蓝天白云下的悠扬音律,也是铸造在先人辛酸血泪中的悲喜大剧。其间盛装着先人的智慧和情怀,极大地发挥了防范盗匪抢劫的作用。精神的遗风与物质的遗迹相互映照。它吸纳了中原地区汉民族传统民居的诸多优秀的特点,结合福建地区的历史文化、地理特征、山川风貌、生存需求,创造性地建造出有别于闽南风格、海边风情、都市气派的防御民居兼有、艺术风格独特的土堡,携着那个时代延续不绝的欢乐悲伤,成为耕读文化哺育下闽地山民演绎古代和现代社会爱恨情仇故事的绝响!

(本文选自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大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