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03 16:18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林如求


梦笔山和江淹的幽默


林如求



梦笔山风景.jpg


一个文化的精灵——梦笔——在闽北的一座山上徘徊了1500多年。这座山就是浦城的梦笔山。在我的想象中,梦笔山应是一座巍峨壮观的大山。你想呀,梦笔的笔既是与南朝文学大家江淹联在一起的如椽巨笔,若不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大山又如何与之相称?今年春,当我应邀前来浦城采风,到梦笔山踏勘时,不觉恍然若失。原来它只是个小小的山丘,相对高度不过二三十米,也没有画栋雕甍的建筑,当地文联的同志告诉我,山上原先倒是有块石头的,很大,底座平坦,像个砚台,中间竖着一根石柱,有点像笔。可惜“文革”浩劫,石头连同其他的梦笔遗迹都在“破四旧”的吼声中被送进了尘封的历史。

梦笔山原名孤山。南朝梁(502~556)萧子开编的《建安记》载:“孤山,在环障之间,其地坦平,悉是沟塍阡陌,以此山挺然孤立,因以名之。梁江淹为吴兴令,云此地有碧水丹山,珍木灵草。昔为淹之胜境。”可见,梁朝时的孤山并无江淹在孤山“梦神授笔”之说。江淹梦笔最早见于南朝梁诗论家、文学家钟嵘(466~518)所著《诗品·齐光禄·江淹》:“初,淹罢宣城(今属安徽)郡,遂宿冶亭(址在今南京),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及五色笔以授之。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稍后的北朝(周)文学家刘璠所著《梁典》也有类似记载, 这个梦就是成语“江郎才尽”的出典。100多年后,成书于唐代的《南史·江淹传》收录了这个“郭璞索笔”的梦,还增加了一个“张景阳索锦”的梦,这前后三个“郭璞索笔”的梦内容基本相同,只是江淹“才尽”的程度有别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郭璞索笔”和“张景阳索锦”的梦,都是有关“还笔”或“还锦”的,重在一个“还”字,但偏偏就没有此前郭璞借笔、寄笔或张景阳寄锦的内容。后来直到唐天宝年间,李翰撰《蒙求》注引《典略》,才有“江淹少梦人授以五色笔,因而有文章”的说法,只是没说到“授笔”地点。唐末李昉所撰《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七十七梦二也有类似说法:“宣城太守济阳江淹少时,尝梦人授以五色笔,故文彩俊发。”也没有“授笔”地点。北宋末,一个名叫叶廷珪的建瓯人,系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进士。其所著《海录碎事》在引用《建安记》时才把“江淹梦笔”与孤山联系了起来:“梦笔山,在浦城县西南三里,萧子开《建安记》云:一名孤山,江淹为令,梦神赐笔之地。”此处征引《建安记》,比前所引《建安记》“孤山”条多出了江淹梦神赐笔的内容,是耶非耶?因《建安记》一书已佚,无从稽考。但确凿无疑的是:唐代以前,史籍中并无江淹“梦神赐笔”之说;江淹梦笔于浦城孤山,是直到北宋末才见之于叶廷珪的著录。

有鉴于此,如果细加考校,我们也不难发现,唐以后产生的江淹“梦人授五色笔”之说是从南朝“郭璞索笔”的梦境中推论出来的。有因才有果,不管是“寄笔”、“借笔”,还是“授笔”、“赐笔”,自是“索笔”题中应有之义。由果寻因,必然的逻辑就应是:先有郭璞“寄笔”或“借笔”、“授笔”、“赐笔”在前,才有后来的郭璞向江淹“索笔”和江淹“还笔”之说。这是无庸置疑的。因此衍生的问题是:郭璞赐笔在何时何地?叶廷珪已经告诉我们——是江淹任吴兴(今福建浦城)县令时的浦城。为什么郭璞赐笔的故事会发生在浦城?答案很简单:因为有了浦城的三年方才成就了文学的江淹,若把江淹在浦城的创作剥离出去,文学的江淹便将黯然失色,其在文学史上也就毫无地位可言。

古语云:“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江淹因为与南朝建平王刘景素政见相左而发生龃龉,元徽二年(474)被贬黜为建安吴兴县令。这是江淹一生命运的低谷。或许苦难经历真的与文学有着不解之缘,历史上,江淹是作为政治家和文学家的两栖身份而闻名于世的。作为文学家的江淹,他被贬黜浦城,仕途的暂时受挫和生活的困顿却促成了他在文学创作上的巨大成功。他的许多传颂千古的名篇都产生在浦城,其中包括文学史上屡被提及的《恨赋》和《别赋》。二赋分别描写各类历史人物“饮恨吞声”的死和“黯然销魂”的别。《文心雕龙》赞美《恨赋》“辞须蒨秀,意取柔靡”,赋中表达的“闻悲风泪起,血下沾衿,亦复含酸茹叹,销落湮沉”的感伤,实际上是他谪居吴兴时自我心境的自然折射。《别赋》则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定一篇之基调,通过景物描写的渲染,铺排了各类人物的离愁别恨,其中写行子和居人心情的佳句历代为人所传诵:“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气氛凄凉,揪人肚肠;其最具感染力的名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可谓情景交融,景语即为情语。而“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曾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等句,用语精丽,刻画亲人远行后的寂寞凄凉,又何等生动传神!

江淹在浦城创作的其他赋——《去故乡赋》《赤虹赋》《青苔赋》《待罪江南思北归赋》等,皆如喷珠漱玉,都表现了被贬黜为吴兴令时的失意与思乡之情。江淹诗歌的特色是意趣深远,造语清新,在齐梁诸家中尤为突出,历来为文学史所浓墨重彩。在江淹的生花妙笔之下,闽北武夷山一带的山水多姿多彩,熠熠生辉:“阳岫照鸾采,阴溪喷龙泉。”“残杌千代木,廧崒万古烟。禽鸣丹壁上,猿啸青崖间。”(《游黄蘖山》)“下视雄虹照,俯看彩霞明。”(《仙阳亭》)“累青杉于涧构,积红石于林棂,云八重兮七色,山十影兮九形。”(《杂三言五首·构象台》)“万壑共驰鹜,百谷争往来”;“崩壁迭枕卧,崭石屡盘回”(《渡泉峤出诸山之顶》)……犹如一幅幅“碧水丹山”画图,闪耀着奇异的五彩灵光。《梁书》作者姚思廉盛赞江淹的文采“妙绝当时”;《隋书》作者魏征说江淹“学穷书圃,思极人文,缛彩郁于云霞,逸响振于金石”。清代学者何焯评江淹赋说:“赋家至齐梁变态已尽,至文通(江淹字文通)已几几乎唐人之律赋矣,特其秀色非后人之所及也。”江淹在浦城的三年,正应了中国写作史上的一条规律:人生不幸,文章大幸;官场失意,文章秀气。后人把江淹梦神赐笔的梦安在浦城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过,要说这位曾经写出如此峭拔苍劲诗赋的绝代文豪,离开浦城后却因为做了“郭璞索笔”和“张景阳索锦”的梦,一觉醒来文思枯竭,就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货色了,恐怕就有些令人生疑。近年来有一种文化思潮,喜好颠覆传统,一些学者醉心于挖掘历史故事,恨不得从故纸堆中也能刨出金锭来,颇让人大跌眼镜。但若是在江淹梦笔的传说上来个颠覆传统,我以为倒是十分恰当的。那就是:中年以后的江淹并没有“江郎才尽”,而是他不再“玩”文学,而转业“玩”政治,从而淡出了作为文学家的江淹,而成就了政治家的江淹。江淹玩起政治来,其胆识与睿智绝不亚于玩文学。且看两个例子:齐永元(499~501)中,崔慧景拥兵自重而造反,叛军围困京城,士族官僚争先恐后投靠崔慧景,只有江淹“称疾不往”。不久崔慧景战败,众人无不对江淹的先见之明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萧衍率兵起义,士族官僚借前车之鉴,个个安之若素,江淹却毅然脱去官服,投奔了萧衍。萧衍获胜称帝后,江淹大受重用,官至尚书左丞,权倾朝野。江淹一生历仕三朝,在他亲历的两次改朝换代中,不仅没有丢掉智慧的头颅,反而步步高升,直至封侯拜相。看看他的人生轨迹吧:宋顺帝元年(477),萧道成执政,把江淹从吴兴召回,任为尚书驾部郎、骠骑参军事。他为萧道成出谋划策并起草文书,备受青睐。萧道成代宋自立(479年)后,他被任为骠骑豫章王记室带东武令,迁中书侍郎。齐武帝萧赜永明(483~493年)间,他任庐陵内史、尚书左丞、国子博士诸职。齐少帝萧昭业即位(494年),他任御史中丞。齐明帝萧鸾时(494~498年),又任宣城太守、秘书监诸职。梁武帝萧衍代齐(502年)后,他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伯。你看,自离开浦城后的30多年间,江淹在封建体制内玩起政治来可谓驾轻就熟、顺风顺水,显示了他成熟的政治修养和过人的聪明才智,这不能不为历代的官僚和文士同时叹为观止。在这样的大智大慧面前,吟诗作赋、摆弄文字,实在只能算是雕虫小技了!因此,与其说是“江郎才尽”,不如说是江淹对文学之“不屑为”和“不愿为”。江淹曾在《自序传》中说:“仕所望不过诸卿二千石,有耕织伏腊之资则隐矣。常愿幽居筑宇,绝弃人事。苑以丹林,池以绿水,左倚郊甸,右带瀛泽。青春爱谢,则接武平皋;素秋澄景,则独酌虚室,侍姬三四,赵女数人。否则逍遥经纪,弹琴咏诗,朝露几间,忽忘老之将至。淹之所学,尽此而已矣。”这段内心独白真实坦露了江淹的生活情趣和人生追求。在这里,文学已经不算一回事了,它已经被作为政治家的江淹自觉地边缘化了,他不玩了。


其实,要是再进一步说,江淹的那两个梦也是假的,是刻意虚构的,是江淹造梦罢笔,也未尝不可。众所周知,南朝齐、梁时,一种“对仗工整、讲究声律”、“争价一字之奇”即所谓“四声八病”的“永明体”诗歌开始盛行于世,萧衍、沈约、谢朓等八人被号为“竟陵八友”,力倡这种新诗体。就是这个萧衍,后来还乘齐朝内乱之机,起兵夺取皇位,成了梁武帝。当了皇帝的萧衍以帝王之尊,力倡“永明体”,天下谁敢不挺、谁敢不趋之若鹜?但江淹的诗风奇险古奥、不避险仄,显然与之大相径庭,他不愿趋附,曾写过《拟古三十首》以张扬古风,反对前者的固守一格,却势单力薄无法与之抗衡。他看透了封建君主的专擅思维,不敢以自己的文才凌驾于帝王之上,只好“藏拙”——文学不好玩了,你们与皇帝老儿一起玩去吧,老子不玩了!他主动从文学上引退,就编造了那两个梦,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宁可背上“才尽”的笑谈,也不愿引火烧身而殃及仕途经济。君不见,江淹做那两个梦的时间不是都发生在萧衍称帝之前不久吗?因此,与其说江淹因梦而“江郎才尽”,不如说江淹造梦而“才尽”只是他远离祸患、自我保护的一种策略来得高明。 “江郎才尽”看似后人拿江淹开涮,实际上却是后人被江淹开涮了一千多年。

《庄子·大宗师》上说:“古之真人,其寝不梦。”所谓“其寝不梦”,神定而已。要做到“至人无梦”又谈何容易?要物我两忘,“嗒然若丧其耦”。这对我辈智商并不见很高的凡夫俗子是绝难做到的。历史上的江淹虽然充满睿智,但他绝对也谈不上是个“至人”,更何况像条丧家犬似的不做梦,也绝非江淹之所愿。他肯定做过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梦。他梦神赐笔和梦人索笔不管实有实无,但我还是非常喜欢这两个梦,尤其是梦神赐笔。忽然得到一支五彩笔或者梦见笔头生出花来,那是何等的绚丽诱人,又是多少文人雅士心驰神迷、孜孜以求的神境啊!史书上就不乏这样的美梦:《晋书·王珣传》载:“珣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既觉,语人云:‘此当有大手笔事。’俄而帝崩,哀册谥议,皆珣所草。”《南史·文学传·纪少瑜》载:“少瑜尝梦陆倕以一束青镂管笔授之,云:‘我以此笔犹可用,卿自择其善者。’其文因此遒进。” 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梦笔头生花》载:“李太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宋史·范质传》说范质“生之日,母梦神人授予五色笔,因而九岁能属文。”如此不胜枚举。我也曾做过不计其数的梦——美梦,奇梦,怪梦,惊梦,险梦,喜梦,悲梦,噩梦……真是形形色色,千奇百怪,三言两语难尽其妙,只可惜既没有梦见五色笔,也没有梦见笔头生花。至于黄帝之梦游华胥、孔子之梦见周公、庄子之梦为蝴蝶、陶侃之梦开天门,不消说,对我自是无缘了。但我仍然执著地希望有朝一日也会做王珣、纪少瑜、李太白、范质那样的神来之梦,一夜梦笔生花,从此洛阳纸贵,名满天下!

梦笔山和江淹梦笔早已沉淀为一种不朽的文化,升华成一种不灭的精神,深深地融入了南浦大地并在此根深叶茂。我们这些靠码方块字构筑精神丰碑的写字匠,在凭吊江淹和他的梦笔文化的同时,自应以此为原动力,去创造我们脚下这片大地的新辉煌。所以,当我饶有兴致地在古迹荡然无存的梦笔山上徜徉,看着朝阳初上,鸟闹枝头,影动松竹而叶落,雾浸芳原而草青,面对天景美华,我仍在煞有介事地埋头寻梦,明知白日梦是做不成的,但我还是找了一根比人高、尚未长出枝枝叶叶、很像笔的毛笋当作如椽巨笔,与之亲密合影,来圆我那梦笔生辉的天才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