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塘有座崇本堂
杨少衡
这个地方叫“银塘村”,这里有一座崇本堂,堂后有一条堤坝。拜访崇本堂时,我们跟着当地朋友登上堤岸,沿坝而行,感觉非常不一般。九龙江北溪在坝下静静流淌,自北向南,蜿蜒而下,眼前天高地阔、郁郁葱葱、景象万千。
那时我想,近八百年前的赵与仿父子,是否就是因为看中了这条江流,决定迁居于此?当年的北溪或许还没有这条堤坝,江水则可能更为浩荡,更加气势不凡。
当年这里叫作“九龙里”,属于龙溪县。迁居此地的赵与仿父子大有来历:他们是宋太祖赵匡胤第四子赵德芳的后裔。在到达银塘之前,他们的先祖在漫长岁月中己经几经迁徙。北宋靖康二年(1127年)后,太祖八世孙宋室将仕郎赵伯述由汴京护驾南渡,到了临安(今杭州)。其子赵师诰于宋宁宗年间(1195—1224年)奉朝命携眷入闽迁居漳州。赵师诰的长子赵希庠于宋理宗宝庆二年(1226年),带着儿子赵与仿来到银塘。当时赵与仿才八岁。由于赵希庠生、娶、墓、卒不详,后人立赵与仿为银塘肇基始祖。在一百年时间里,赵与仿的三代先人接续迁徙,从中原黄河边步步往南,几经周折,终迁到了当年相对偏僻的九龙江畔,这一迁徙经历与国难相伴,始于北宋灭国、徽钦二宗被金兵掳走的“靖康之难”,终落脚银塘,有资料称也因为时见“元愈猖獗,宋日削弱”,“欲为宁家存祀之计”,即出于逃难避祸,让家人安全、香火维续考虑。他们选择的银塘确能提供更多的安全保障:这里距漳州城有四十里地,隔着一条北溪,北溪是福建第二大江九龙江的主源,水量丰沛,河面宽广,可以成为一道天然屏障,为银塘提供保护。银塘村附近的山岭,也在危险到来时可供退避。当地老人介绍说,在迁居银塘之前,他们老祖宗曾经先迁到北溪西岸金沙一带,而后再渡江居住于东岸银塘。我在所找到的资料里没有读到这一记载,却相信传说一定有其依据。从西岸移到东岸,等于让一条大河隔阻自己与中心城市漳州,在当年交通来往条件下,肯定会造成很多不便,但是它同时也把潜在的危险阻滞在江流那边,无疑增加了族人的安全感。
我注意到赵与仿父子迁居银塘的这一段时间,南宋北方直接敌人还是金朝,蒙古则在金朝身后迅速崛起。宋理宗宝庆二年(1226年)也就是资料所载赵与仿迁居银塘这一年,成吉思汗率军攻打西夏,隔年西夏王朝灭亡。南宋朝野既忧虑未来蒙古新威胁,又为现实需要所迫,远交蒙古以对付近处的宿敌金国。赵与仿父子开基银塘八年后,南宋端平元年(1234年),宋蒙联军灭金朝,宋室一度收复汴京,举国欢腾,随即宋蒙战争爆发,几经起落,历四十余年,至德祐二年(1276年),元军攻陷临安。三年后,宋帝昺于崖山跳海,南宋亡。从时间上看,宋理宗宝庆初,尽管北方诸国混战不止,南宋局面相对偏安,半个世纪后才被元兵所灭。因而我觉得赵与仿父子迁徙银塘,有未雨绸缪、预防国难兵祸之计,更有觅地生息繁衍之求。银塘临近北溪,时有洪水,当年一定沙洲河滩,满眼荒芜,人烟稀少,但是土地肥沃,开发大有可为。迁徙银塘无疑具有远见。五十多年后元兵攻到漳州,居漳宋宗室后裔惨遭屠杀,而银塘赵氏躲过大劫。又过了九十多年,明朝兴起,时银塘赵氏已成大族,宋宗室遗脉人才辈出。
明隆庆四年(1570年),银塘赵德懋(1530—1607)考中进士,到广东新兴县当了县令。他在任上多有政绩,后晋阶为长史大夫。退休回乡之后,他又在家乡做了一件大事——修建赵氏宗祠崇本堂。据资料载,赵德懋回乡时,银塘已有孝思堂、永思堂、追远堂等赵氏各房自建祠堂,却没有全族大宗祠。有房祠而没有族祠,就好比大树有枝干而无根本,因此赵德懋“自捐己一片,深二百一十尺,阔六十尺,做为宗庙基址”。这座宗庙占地约为750平方米,明万历壬寅(1602年)兴建,四年后建成,时距他们先祖定居银塘已经380年。而后又过了400多年,这座明代建筑如今依旧屹立在银塘,成了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华安县的一张历史文化名片。
我去看了这座宗祠,记忆中多年前我己经两度拜访过。这座明代赵氏宗祠令我印象深刻。宗祠建于银塘村西南侧,周边有片片香蕉园,坐西朝东,祠前石埕立有七座旗杆石,祠堂由前厅、天井、过水廊、主堂等组成,石砖木结构,主堂面阔三间,进深四柱,抬梁式梁架,悬山顶。宗祠里大木梁架和石作构件等雕刻精细,题材图案与表现手法丰富多样,装饰简繁有度,风格雍丽大方。
这座宗祠在建筑上颇有特点,有资料描述为“平面布局,采用鼓形”,当地老人则形象介绍,称其形状像一只鼋。宗祠大门前左右有两条路,后侧也有左右两条路,有如鼋有四脚。祠堂大门外石埕前挖有池塘,相传亦与鼋相关。祠堂两端窄中间宽,中间天井部分比前厅和主堂宽50厘米,像鼋一样肚子比两端大。主堂前端两侧不像其他地方的宗祠一样开耳门,相传是因为不能在鼋的肚子上开口子。但是没有耳门亦担心后代子孙耳聋,这就需要在天井上巧做安排。该天井非常独特,由条石铺砌而成,天井四边是排水沟,中间成方形凸起浮台,用花岗岩石板铺就象征鼋壳,浮台的四边都有进水洞。下雨时,水从四方排进水院中,喻四方进财。走在浮台的石板上,其中一条石板可活动,人站在上面左右摆动,能发出“硿硿”响声。这是建祠时故意不用黏土封牢的,相传留一条能活动并发出声响的石板,意在防子孙耳聋。
有一面“崇本堂”大牌匾高挂于祠堂大殿,两侧有两副柱联:“宋南宝庆入闽漳,远绍三百余年祖泽;溪北银塘由汴浙,重光廿四代宗祊”,“九龙江上达银塘地脉精英挺出,夹马营中分玉蝶天璜科第联芳”。殿上悬挂着“进士”“文魁”“亚魁”等众多木匾。大殿左墙挂有两宋18个皇帝的画像,右侧墙上的画像则是银塘赵氏历代名人。老人们介绍说,宗祠取名“崇本堂”,为崇尚根本之意。从当年赵与仿父子迁居银塘,“欲为宁家存祀之计”,到赵德懋修祠崇尚根本,其重本精神确实一脉相承。
我在资料上读到,当年银塘村的崇本堂加上其他小宗祠堂,合起来有九座之多,另外还曾有十座庵庙。因而有古谚称:“十庵九祠堂,有女不愿嫁银塘。”说的是新娘子苦于进庵庙跪拜。古谚虽带戏谑,却从一个侧面表现出银塘赵氏对根本的重视与推崇。近八百年过去,这里人丁兴旺,眼下银塘村有三千多人口,从银塘走出的赵氏支脉分布于漳州、厦门、莆田、福州、建宁、浙江平阳、广西博白、广东潮州、惠州、海南岛等地,明末清初,有大批族人渡海过台湾,亦有远去印尼、柬埔寨者。赵氏开基银塘后人才辈出。开基祖赵希庠、赵与仿父子,以及赵希庠的弟弟赵希商、侄子赵与契于南宋庆元、嘉定、淳祐间父子兄弟一门四进士。八传赵致孝于明正统三年(1438年)领乡试第八,任浙江温州乐清县儒学教谕。十三传赵理赞,曾任广西茗盈知州。十三传赵宗成,授鸿胪寺署臣。十五传赵怀玉,明天启二年(1622年)进士,授四川监察御史,后升广东肇庆府推官。十六传赵与梗,清顺治甲午(1654年)领乡荐进士,任广东高州茂邑县令,升为高州府海防同知,秩晋奉政大夫。十六传赵鲲飞,清壬子(1732年)领乡试,文林郎,历任同安儒学教谕,知江南睢宁县。据资料载,从宋末到清朝,银塘赵氏共出了七位进士。崇本堂祠门前石埕因之立起旗杆石,主殿挂起相应牌匾,画像与事迹列于殿墙上。进入现当代以来,银塘赵氏也出现不少人物,最知名者为赵石柱。赵石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银塘村走出的第一位大学生,一位研究原子能的专家,一生从事核科学研究工作,为国家培养了一批技术骨干力量,为我国核工业的发展做出贡献,获得国防科工委金色勋章和荣誉证书。
银塘赵氏有一部族谱颇有名,我在崇本堂看到了它的影印本,一共七册之多,修于明万历年间。这部族谱前有《林士章赵氏族谱序》,作于万历十六年(1588年),里边写道:“德懋持家谱嘱余叙其端。”又说:“今德懋重修族谱,建立宗祠。”可见该族谱为赵德懋主持重修。作序者林士章当年名气颇大,序文后列有他的头衔:“赐进士及弟,南京礼部尚书,前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经筵讲官会典副总裁,两京国子监祭酒。”据资料载,林士章是漳浦人,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己未科进士,殿试第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林士章于万历九年(1581年)于南京礼部尚书任上上疏乞求归休,居住漳州,赵德懋与他有交往,请他为银塘赵氏族谱作序,无疑让这部族谱更显分量。如果说赵德懋主持修建崇本堂,是为银塘赵氏所崇尚的根本建起一个建筑实体,他所主持重修的族谱则更多地承载了崇本的精神内容,二者相辅相成。从资料可见,银塘赵氏从开基就开始修族谱。当年元兵杀进漳州时,“在漳之赵氏族被元将唆都屠杀殆尽,余复徙于上都。惟公避居银塘,离城四十里外,变易姓名,匿迹山林,始得脱祸。深居守恬养晦,乃密按旧籍玉牒,上溯源系,编成谱秩藏之,以垂后人”。这说的是赵与仿乱世修谱。之后银塘赵氏还曾几次修族谱,赵德懋在此基础上重修,成为集大成者。这本族谱包括有名家所撰的玉牒序、祖源、世系、历年图、君臣一气图并记诗、宋室传授图、科第题名记、乡贤名宦传、宗子覃恩录、漳泉守令诸司录、卜居录、祖坟图、墓志铭、史料补遗等内容,有研究者称其:“既有历史文物图记等史料,又有宗仪、家范、谱例融为一体,可谓用家族史勾勒出赵氏自皇族贵胄至平民百姓的过程,可补正史之不足,考古价值弥足珍贵。”
在崇本堂,我听到一则这部族谱几乎毁于一旦的故事。说的是1960年6月“六九洪水”时,银塘村被大洪水所淹,洪水过后,一位族人意外看到这七册族谱散乱丢弃于村旁,赶紧抱回家中,细心清除污泥,一本本一页页晾晒,这部珍贵族谱才得以保住。这个故事让我听来感慨良多。“六九洪水”时我已经记事,住在漳州城里,记得那次洪水由大台风所致,漳州损失惨重,我家所住的单位宿舍成片被毁,倒成一地瓦砾。位于九龙江北溪之畔的银塘受灾之重可以想见。在田园毁坏、房屋倒塌之际,有一部族谱历劫重生。这让我想起这里的赵氏先人从国难族难中顽强生存下来,牢记根本,以自己的努力和发展弘扬先祖精神的历史。
这或许就是崇本的意义。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