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毓琇武夷山之游的诗与人
徐德金
1941年6月,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顾毓琇与王世颖、萨孟武、梅公任、胡兆祥诸人同游武夷山。6年之后,顾将此次武夷之行略作记载,后刊行于《行云流水》一书中。
《行云流水》于1998年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一千册。书名由顾夫人王婉靖题签,内有十余幅珍贵图片,其中一幅乃顾毓琇摄于抗战时期重庆,英气逼人。
2001年1月18日,中国驻美大使李肇星先生在其办公室将顾毓琇亲笔题赠他的《行云流水》签名转赠与我——“肇星大使惠正,顾毓琇敬赠;转赠德金同志,愿与共勉”——弥足珍贵!
与顾同行者多俊彦
顾毓琇(1902年12月—2002年9月),字一樵,江苏无锡人。科学家、教育家、诗人、戏剧家、音乐家和佛学家。曾任国立中央大学校长、国立政治大学校长、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宾夕法尼亚大学终身教授和荣誉退休教授。20世纪七八十年代,顾多次携家人回中国访问,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顾毓琇是文理通才,一生创作诗词歌赋7000多首,出版诗歌词曲集达34部之巨,据称是中国历史上仅次于陆游的多产诗人。
武夷山“奇秀甲于东南”。游武夷者众,历代文人墨客、达官显贵均不绝于途。顾毓琇一行三日武夷行,履痕处处,为我们留下的诗文,亦成武夷山文化之遗产。
从游记中我们得知,顾毓琇“一个多月以来,在闽旅行视察”,武夷山是他在闽最后一站。他写道:“在崇安赴龙泉途中,口占一绝以为结束:绿野田田叶,红荷满眼帘。白鹅偏自在,肯问米和盐。”崇安是武夷山原地名,而龙泉则位于浙江西南部,与福建、江西交界,素有“瓯婺八闽通衢”之称。顾一行游罢武夷山,就结束了一个多月在福建的“旅行视察”。
作为教育部次长,顾在福建的视察自然与教育有关。其中一个重要的活动与同行的胡兆祥有密切关系,这是后话。他们一行到了武夷山,“先到山下江苏政治学院参观”。抗战爆发,上海、南京沦陷后,有几所学校迁至闽北,如暨南大学就搬到了建阳。
同行者王世颖,与顾同庚,时年39岁,福建闽侯人,毕业于复旦大学,曾任上海法政大学、上海商院、中央政治大学教授,杭州大学秘书长,著有《合作主义通论》等书。
另一同行者萨孟武,雁门萨氏后裔,福州人士,时年44岁,中央政治大学政治系教授。萨孟武著述颇丰,著有《政治学》《中国社会政治史》《中国政治思想史》等书。
同行的胡兆祥,时年40岁,闽西永定县下洋中川村人。因为顾毓琇此番来闽,与胡兆祥有相当关系,这次接待,胡应该是东道主。
胡兆祥毕业于上海法政大学,20世纪20年代曾先后任东山县县长和华安县县长,卸职后赴南洋,深得同乡“万金油大王”胡文虎器重,主持马来亚槟城虎标永安堂,任经理。30年代初被派回国,接任汕头、福州虎标永安堂经理,后成为福州商界领袖之一,被选为福建省商会联合会主席。对于重庆,胡兆祥并不陌生,他曾于1938年赴渝出席参政会。1939年永定侨育中学创办,胡文虎任董事长,胡兆祥被聘为名誉校长和校董会副董事长。由于学校没有“立案”,福建省政府教育厅要加以关闭,于是胡兆祥于1941年5、6月间特邀请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顾毓琇前来侨育中学视察,并协调省里关系,于10月办妥立案之手续。
引人入胜的旅游线路
我们想象一下当年顾毓琇福建行的路线:先到永定中川考察侨育中学,然后去往当时的战时省会永安。侨育中学的校史有这样的记载:1941年校长邱长庆赴永安,在胡兆祥等人帮助下,争取立案成功。接着,顾毓琇一行逶迤向北,朝武夷山行进。
顾毓琇介绍了他们一行游览武夷山的线路:“第一天由建阳乘汽车至赤石,步行六里,经水帘洞,二里至慧苑,又五里至三仰峰。午饭。再行八里至天心崖,观宝国岩、大红袍诸胜,晚宿天心崖。第二天由天心崖行五里至马头峰,又六里至天游。午饭。再行五里至桃源洞,又四里至星村。由此乘船,顺流游九曲,至武夷宫住宿。第三天游大王峰,约十华里。至崇安午饭,乘汽车返建阳。”
慧苑即所谓“三坑两涧”中的慧苑坑,天心崖即天心岩,有天心永乐禅寺。“晚宿天心崖”当是夜宿永乐禅寺吧。上述这样一条线路,现在几乎不可能如此安排。
顾文并未对行程过多着墨,仅提到“上山到天游,一览台前有峰孪生,名福禄寿三仙峰”。至此,王世颖诗兴大发,即景赋句,顾亦“动了试学做诗的念头”——“万方多难忾同仇,九曲争寻百越幽。他日烽火闽海靖,武夷重至上天游。”
此外,写到观赏大红袍茶树、武夷宫品茶:“名山小住悟真空,剩有茶香伴老松。安得泉甘增味美,凯歌犹待复江东。”与前一首有异曲同工之处,借景抒怀明志。
武夷山水
抗战烽火,国民政府以及其他一些机关学校内迁,顾毓琇一行多人由渝入闽,想必行道多艰;关山阻隔,令顾毓琇“无时不念家乡”,“遇到好茶叶,更想有好泉水了”,于是便又想到故乡无锡的“天下第二泉”惠山泉。那时学人,沉浸在武夷山水之间,犹怀家国大义。
步韵和诗朱熹《九曲棹歌》
顾毓琇重点记录了第二天从九曲溪顺流而下夜宿武夷宫后,几位学者文人步朱熹《九曲棹歌》韵击节唱酬的情况。“武夷宫小住,我们同游的人开始诵咏朱晦庵先生武夷诸作,并且决定分别和《九曲棹歌》,以为纪念。”虽然对场面没有什么描述,但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大约亦不遑多让于“曲水流觞”吧。
武夷宫位于大王峰南麓,九曲溪一曲晴川,始建于唐代,又名会仙观、冲佑观、万年宫,宋辛弃疾、陆游、朱熹都曾主管过冲佑观。笔者也是有幸,曾于1985年夏第一次游武夷山时住过一回武夷宫,那时的武夷宫已经破败不堪,我们一批闽港青年学子就在宫内搭上旅游帐篷,一夜蚊虫咬叮,几无入睡;第二天一早登临天游峰,看到了“佛光”。
1941年的武夷宫必定是巍峨壮观的。是夜,山峦寂静,溪水琮铮,劳累了两天的顾毓琇一行人饮着武夷岩茶,也许还喝了一些当地的米酒,在酒酣耳热之际,开始展读《九曲棹歌》。
《九曲棹歌》乃儒学大家朱熹歌咏九曲溪的著名诗篇,自南宋以还800多年,历代文人骚客步其韵和者多矣。《九曲棹歌》共10首,是历代吟颂武夷诗中,首先全面概括描写武夷风貌的优美长卷。钱锺书对《九曲棹歌》赞誉有加:假如一位道学家的诗集里,“讲义语录”的比例还不大,肯容许些“闲言语”,他就算得道学家中间的大诗人,例如朱熹。
旧时文人喜欢以诗词寄情山水,顾毓琇们概莫能外。他们诸人彼时都身居要职,正当盛年,意气风发,在旅行即将结束之际,面对大好河山,思接千载,神游万里,纵情抒怀,慨当以歌。从一曲到九曲,他们的诗文别有一番滋味。
序曲由顾毓琇、王世颖和马克武三人“原韵答和”。马克武是在建阳的时候与胡时渊一同加入队伍的。胡时渊与顾是无锡同乡,时年37岁,系福建省运输公司常务董事兼总经理,后为招商局轮船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1949年在上海迎接解放。马则未考。
此后从一曲到九曲,均有唱和。
古时游九曲溪,从一曲到九曲,溯流而上;顾毓琇一行自桃源洞往星村步行五里地,乘竹筏从九曲到一曲顺流而下。彼时,他们已经在九曲溪的两岸领略了《九曲棹歌》摩崖石刻。至一曲时,云天渐开,登临武夷宫,想必夜色已经笼罩四周。这就有了快意。更何况能够穿越时空与宋儒朱子名山曲水遥对。
“一曲溪边上钓船,幔亭峰影蘸晴川。虹桥一断无消息,万壑千岩锁翠烟。”这是朱熹原作。
顾毓琇言:我家原住虹桥湾,对“虹桥一断无消息”自有特殊的感慨,因自告奋勇和作——“初泛清源放笋船,武陵过客问长川。虹桥纵断江南梦,肯作渔郎避地烟”。与时局并提,然何处可觅桃花源?无人可以避地遁世。
接着从二曲到九曲,顾毓琇、萨孟武、王世颖、胡兆祥、方扬、梅公任轮番和作,大家兴致盎然。
方、梅二人也是一路与顾毓琇同行的。方未考。梅为国民党元老,著有《革命精神教育》《中国文字进化史》《诗经精义通诂》《梅公任革命回忆录》等。梅应该是此行最年长者,时年49岁。
这场精神的盛宴,武夷山水必须记上一笔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顾毓琇还为武夷宫附近的凝云道院林则徐题匾“涵养纯粹”赋诗一首:“马首仰前贤,焚烟溯百年。心丹涵白日,凝翠问青天。剥蚀存遗迹,摩挲岂夙缘?临行频嘱语,莫负此留传。”
林则徐为凝云道院题匾,根据武夷山志记载大约是在道光二十八年(1848)左右。日昨遇林则徐研究会常务副会长茅兄,聊起此事,他告诉说,道光二十八年林则徐还在云南任上,辞官后,三十年三月才回到福州,由江西经闽北应该是道光三十年初的事。
如今凝云道院在哪?题匾安在否?顾毓琇他们当年所走的那条“旅游线路”也不知是否还能成行?这些都值得去探寻。
武夷山的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积淀了千百年来儒释道、诗词歌赋等丰厚文化的内涵。顾毓琇一行的武夷游至今已过80余年,所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早已物是人非。武夷山诗章仅是顾毓琇7000多首中的寥寥几首,也是他的伙伴们一生中的雪泥鸿爪,但对武夷山而言,无疑却是宝贵的精神遗产。
1950年顾去国赴美,2002年以百岁高寿在费城逝世。王世颖、萨孟武、胡兆祥、胡时渊、梅公任诸位,上世纪中叶亦各分东西,现在也都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当年他们武夷山聚首,集体步韵和诗《九曲棹歌》,大约早已成为历史的绝响了吧。然而,这场精神的盛宴,武夷山水必须为此记上一笔。
群贤散去,武夷山还在;烟云过眼,九曲溪还在。当然,它们都已不复当年。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5年第4期,作者为中新社福建分社原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