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冕的画与诗

胡映泉

王冕是元代的一位著名画家，我们小时候在课文里都读过他童年时代在水塘旁一边放牛一边学习画荷花的故事，实际上他却是以擅画梅花著称。他一生喜爱梅花，种梅、咏梅，又专攻画梅，尤以画墨梅而驰名于古今画坛。他继承了宋代仲仁和尚和扬无咎的传统，并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大胆的创新，所画的梅花花密枝繁，生机盎然，劲健有力，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他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在诗词上有很高的造诣，作品也达到了很高的思想和艺术境界。他性格孤傲，十分鄙视权贵，诗作多同情人民苦难，谴责豪门权贵，轻视功名利禄。他一生的大部分光阴都隐居于家乡绍兴的九里山，十分淡泊名利，过着一种隐逸恬静的生活，因此他的诗作中还有一部分是田园风光之作，与前者形成了一种互补的关系。除此之外，他还兼擅竹石，长于篆刻，有一部《梅谱》传世，是我国较早的一部画梅理论著作。他在绘画方面最著名的就是《墨梅图》，还有《南枝春早图》等作品流传下来，在诗歌方面亦有一部《竹斋诗集》存世。 

                            王冕像

王冕的《墨梅图》，不仅用遒劲的笔力生动地表现出了梅花所具有的那种不与群芳争艳，在严寒中独自开放的天然气韵，同时也寄寓着自己身上所具有的那种高标孤洁、不与浊世同流合污的崇高情感。他还为这幅画配上了一首脍炙人口、流传甚远的七言题画诗：

我家洗砚池头树，

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

只留清气满乾坤。

真正的艺术作品无一不是作者的真诚之作，真实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思想情感，真实地表达自己对外部世界的观察、思考与感受。艺术贵在一个诚字，作者只有真诚，才能全身心地投入作品的创作，把自己的生命与作品融为一体，把自己的创造力充分地发挥出来，把自己的内心真实地表达出来，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才会臻于化境，才会焕发出充沛的生命力来。 正所谓“文如其人”，从作品中可以看见作者的性情，可以看见作者的涵养，可以看见作者的气度。作文如此，作诗如此，作画亦如此，因此我们还可以说“诗如其人”“画如其人”。这一道理也在王冕的身上、在他的这一关于墨梅的画与诗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我每次读起王冕的这首诗，心中就会充溢和回荡起一股淡淡而又绵绵的清气来，似乎在心灵上受到了一种洗涤和净化，在情操上得到了一种升华。是呵，一个人活在广袤的天地间，活在悠悠的岁月长河里，其实都是十分渺小的，所有的功名利禄都是微不足道的，重要的是我们要活出一股清气来，要具备一种人格的操守，这样才能与天地同在，与岁月同流。同时通过这首诗，我仿佛也看到了王冕那清贫而又高洁的一生，心中对他充满了一种景仰与崇敬。

王冕《墨梅图》

王冕出身于一个农家，幼年时家里十分贫穷，历尽艰辛才通过自学学会了绘画，同时也通过自学和他人指导，成为一个博学多才的儒生。他年轻时一度热衷于功名，屡试不第后对仕途心灰意冷，开始浪迹于社会。他曾经买舟下东吴，进行千里远游，饱览名山大川，大大开阔了自己的视野和胸襟。他一生都处于清贫之中，只能以卖画为生。有人曾经给他提供了几次入仕为官的机会，但都先后被他拒绝了。在京城时，朝中秘书卿泰不华一度举荐他就任为官，他却辞谢南归，隐居故乡。他原本就痛恨当朝那些昏庸腐朽的统治者，元武宗至大三年（1310），他在北方一带游历时，又目睹了统治者不学无术却又耀武扬威的行状，内心的怒火更是不可抑制，于是赋诗一首《早春二月见梅开》以宣泄胸中块垒，同时也为秦朝以后我们始终不改专制本性，吾道凋零，广大儒生只会在那里空发议论而悲叹：“唤鹰羌郎声似雷，骑马小儿眼如电。总是无知痴呆相，也逞虚威拈弓箭。老儒有识何以为？空指云山论文献。君不闻，一从赵高作丞相，吾道凋零如袜线。”他回到家乡做起一个山农之后，生活日益窘迫，势利的乡亲们也开始蔑笑起他，使他的心境变得悲戚不堪。更使他感到悲戚的是，他甚至都无法供养自己的父母。他在《自感》一诗中倾诉道：“世俗鄙我微，故旧嗤我愚。赖有父母慈，倚门复倚闾。我心苦凄戚，我情痛郁纡。山林竞蛇虺，道路喧豺貙。荒林落日阴，羞见反哺乌。乌鸦有如此，吾生当何如？”父亲终于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他悲痛之余，仍然自甘于清贫，继续过着那种“酸辛甘自爱，褴褛愧妻儿”的生活。他送母亲到绍兴城里疗养，友人著作郎李孝光想举荐他为府吏，他却回复道：“我有田可耕，有书可读，岂肯送公文做人家的使唤吗？”再一次拒绝为统治阶级服务，以保持自己的独立和节操。他的老师和同乡王艮也十分推崇他的品行，曾经亲自登门拜访过他母亲。后来王艮做了江浙检校，他身穿褴褛衣服，脚踏一双破鞋，去拜望王艮。王艮看他一副落魄相，立即为他接风洗尘，赠送他一双新鞋子，并劝他出去做官。一听说要自己出去做官，他就笑而不答，放下鞋子立即离去了。元至正十九年（1359），拉起农民起义队伍向元朝政权造反的朱元璋，派兵请他出来为自己效力。他宁愿出家也不应命，并扩大自己的居室为白云寺。同年，他病卒于绍兴兰亭天章寺，享年73岁，走完了自己清贫高洁而又艰难曲折的一生。

中国传统社会的文人墨客向来被认为是一个缺少独立人格和骨气的阶层，他们在社会上缺少独立的谋生渠道和本领，必须寄生于政权和统治阶层，就像毛必须附着在皮上面一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个人的生存条件一旦被控制了，人格自然就独立不起来了，骨头自然就软下去了。在中国漫长的封建专制时代，文人墨客的确都很难摆脱这一定数，从而长期形成了一种依附型的人格，他们即使在仕途上不得志而处于江湖之远，也要忧其君。战国时期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行吟于汨罗江畔时，整天想的也是庙堂上的社稷大事，他的《离骚》其实是因为昏君和佞臣当道，使自己无法施展政治抱负而发出的一种呐喊和牢骚。

然而，在中国传统的文人墨客中，王冕却是一个罕见的例外，他不与统治阶级合作，对社会的黑暗持一种批判的立场。明代的宋濂在《王冕传》中云：“冕既归越，复言天下将乱，时海内无事，或斥为妄。冕曰：‘妄人非我，谁当为妄哉！’乃携妻孥隐于九里山。”由此可见他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独特、独立的人格。在他的诗作中，时常批评当朝的不良政治现象，北游归来后又公开宣传天下将乱，这在统治者、卫道士乃至普通的顺民看来，无疑都是离经叛道的。

王冕正是有了这样一种独立的人格，才创作出了著名的《墨梅图》和与之珠联璧合、交相辉映的《题诗》，为后人留下了一幅宝贵的艺术珍品，更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5年第4期，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