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时代文科教育的挑战与转型
阮诗玮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加速迭代,人类社会正面临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以及传播方式的全方位变革。DeepSeek等AI工具凭借强大的自然语言处理能力,在文本生成、创意写作、内容分析等领域展现出超越人类的高效性与精准性。这也使社会各界对文科价值产生了质疑,“文科生正被算法替代”“文科价值正被消解”等论调甚嚣尘上,一定程度上引发了文科教育体系的结构性变革。全球多所高校正重新进行学科布局,对文科专业进行撤并和招生规模缩减,如哈佛大学取消了至少30门秋季课程,主要集中在人文学科;复旦大学将文科招生比例从原来的40%降至20%。
这场争议的本质,是人工智能技术对人文社科领域的渗透与重构。从学术研究中的文献综述撰写,到艺术创作中的诗歌散文生成,从历史学的考据分析,到哲学领域的思辨探讨,文科教育在知识生产模式、人才培养目标、教育评价体系等维度均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一是在知识摄取层面,颠覆了传递知识的传统模式。传统文科教育以知识记忆与知识复述为核心的教学模式遭遇根本性冲击,迫使文科教育必须向培养高阶思维能力转型,着重提升学生的逻辑分析、价值判断、批判性思维及跨文化理解能力。例如,生成式AI虽能快速整合网络信息形成结构化报告,但缺乏对信息来源的批判性审视,这正是文科教育应强化的教学重点。
二是在价值认知方面,忽视了人文社科的精神塑造。人工智能让社会产生了“文科无用论”的质疑,这本质是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侵蚀。这种观点将教育简化为“就业培训”,忽视了人文社科在塑造个体精神世界、构建社会价值体系中的深层作用。虽然高校呈现“文科缩减潮”,但也正推动技术工具与人文思辨融合,增设将AI与人文学科融合的交叉学科,如清华大学开设《人文视角下的人工智能》,复旦大学开设《人工智能与国家治理》等,这一举措印证了文科教育并非被消解,而是需要重新定义价值坐标。
三是在教育模式方面,产生了社会需求的适配矛盾。传统文科教育的滞后性与社会需求间的矛盾日益凸显。部分文科教师无法与时俱进更新课程大纲,对学生的学习要求还维持在应试层面,AI成为应付固化学习的工具。第三方机构“麦可思”对3000多名高校师生进行问卷调查,结果显示近三成学生用AI撰写论文或作业。部分高校存在文科专业过剩现象,特别是民办学校开设了过多的人文社科专业,此类文科专业从教学到科研、再到项目申请的各环节都存在诸多问题,培养的学生难以适应数字化时代的职业需求。
然而,人工智能技术的“模仿能力”反而凸显了文科教育的不可替代性。也正因此,培养具有主体性的人,才是文科教育的真正使命所在。文科培养的核心竞争力应聚焦于三点:一是意义赋予能力:构建人类精神世界的价值坐标。人文学科在情感教育、社会互动等方面具备独特价值。人文学科的核心在于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在于对思想、情感、意象和意义的挖掘。这种能力在处理社会伦理、政治治理等问题时尤为关键。如在探讨人工智能伦理边界时,唯有依托哲学思辨与人文关怀,才能构建符合人类价值共识的道德准则。同时,相较于人工智能基于数据训练的模式化输出,人类的情感共鸣与自主创意具有不可复制性。AI虽能生成工整的格律诗,但缺乏对“位卑未敢忘忧国”家国情怀的切身体悟;AI虽能快速完成文化遗产数据的量化处理,却难以如人类学家般通过田野调查洞察历史变迁中的文化韧性。这种对意义的深层解读与价值创造能力,正是文科教育的核心竞争力所在。
二是复杂问题驾驭能力:驱动跨学科创新的思维引擎。未来社会发展需要通过学科交叉来激发创新火花。文科凭借对文化、历史、美学的深刻理解,不仅能创作出富有思想深度与艺术感染力的作品,更能与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领域形成协同效应,在推动创新和解决复杂问题时提供新的视角。在人工智能与机器学习伦理规范制定、智能系统交互界面设计、数据可视化呈现等前沿领域,文科专家与技术人员的协作已展现出显著优势。例如,在设计自动驾驶汽车的伦理决策模型时,哲学领域关于功利主义与义务论的探讨,为算法价值取向提供理论支撑;在博物馆数字化转型中,历史学与计算机科学的结合,使文化遗产的数字化保护与沉浸式展示成为可能。这种跨学科的思维碰撞,正成为解决复杂问题的重要路径。
三是创新性互动能力:夯实AI内容生态的人文根基。文科教育为人工智能的高质量发展提供核心支撑。从技术原理来看,大语言模型的训练依赖海量人文语料的投喂与优化。要对文学性表达、哲学思辨、情感共鸣等维度进行有效把控,确保AI输出内容的价值导向与文化内涵,有赖于人文工作者为人工智能大模型计算提供训练语料,并监督其进行有效的内容生成。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文科不仅不会因AI发展而式微,反而成为推动其可持续发展的关键要素,而缺乏人文校准的AI,终将陷入价值虚无的困境。以DeepSeek的成功实践为例,其对话模型通过引入大量人文经典文本进行训练,结合对人类情感与社交需求的精准把握,生成的回答具备“真人感”。这种设计显著提升了用户的交互意愿,根据第三方调研数据,DeepSeek用户日均交互时长较同类产品高出42%,且超60%的用户会主动分享对话内容至社交媒体。这印证了人文能力对AI产品用户体验与传播效果的决定性作用。
文科的未来在于以创新应对挑战,而非被动退缩。文科的独特价值和不可替代性使其在未来的社会中仍将发挥重要作用,关键在于文科教育和从业者如何在新的技术环境下重新定位和转型,积极拥抱变革,提升自身的核心竞争力。为此,我们应当从以下四方面着力:
一是推动教育供给的方向转变,从“知识传授”转为“思维培养”。在智能化浪潮中,文科教育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应将教学重心从记忆、理解等低阶认知层次,转向分析、评价、创造等高阶思维能力的培养,通过技术赋能、实践深化、分层培养和社会协同,提供高质量的高等教育,构建适应时代需求的人才培养体系。在专业技能培养方面,应聚焦于训练学生超越人工智能的文科技能。通过深化校企、校地合作,在媒体、文旅、公共政策等领域建立产学研一体化实践基地;增设技术伦理课程,建立AI辅助写作的规范体系,引导学生正确运用AI工具进行学术研究与创作;完善职业发展指导体系,帮助学生将批判性思维、叙事沟通等文科技能转化为职场竞争力。在社会交往能力培育层面,应聚焦于人际关系处理的不可替代性。情感交流、价值认同等社交需求是人类的本质诉求,这决定了人工智能难以完全取代人际关系处理的相关工作,特别是强调组织能力、书写能力、协调能力和交流情感的工作。要注重培养学生的价值观、同理心、共情感、适度反应,塑造适应时代要求的人文素养,涵盖“明鉴古今、明辨是非、明晰事理、格物致知、格心致礼、格行致远”的能力素质,以满足未来社会对此类情感性工作岗位的需求。
二是推动教育角色的定位转变,从“讲授者”转为“引导者”。在人工智能重构知识传播格局的背景下,教师的角色已从知识灌输人转向“启发”人和“传道”人。“启发”者角色要求教师不在于“知道得多”,而在于采取更加沉浸式、体验性的教学模式,激发学生的主观能动性,点燃他们的好奇心与求知欲,引导学生提出更好的问题;“传道”者角色要求教师将价值引领融入专业教学,让处于世界观和人生观塑造关键期的学生们找到个人成长与国家发展、人类进步的崇高理想有效结合的价值认同。
三是推动教育内容的重心转变,从“知识导向”转为“技能导向”。文科专业缩招反映了社会对“短期功利性”人才的偏好,面对现实压力,教育内容改革不应是简单的“规模缩减”,而应转向结构优化与特色强化。一方面,文科教育应适应时代变化,细分市场需求,积极对接数字经济、文化创意等新兴产业,发展“应用型文科”专业,如增设“数字人文”“文化创意管理”等专业,培养既懂文化传播规律、又掌握数据分析能力的复合型人才;哲学、历史等基础学科可探索“微专业”模式,设立“文化遗产数字化保护”等专业,推动在虚拟现实技术复原古建筑等专业细分领域深入研究探索。另一方面,推动跨界创新人才培养。探索建立“文科+理工科”双导师制,推动项目制学习。如,将AI与神经科学等融合,催生“人工智能哲学”“认知文化研究”等新方向,如探究脑机接口技术对“自我意识”定义的冲击;探索在高校设立“人文科技实验班”,开设“技术史与文明演进”“数字伦理”等课程,支持建立国家级“人文科技交叉研究中心”,攻关如“传统文化资源的智能转化”“AI时代的文化遗产产权”等课题;用虚拟现实技术复原古建筑,如重建敦煌壁画的空间叙事,创造出更多现象级产品“破圈出海”,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四是推动教育应用的风险防范,从“技术使用”转为“价值引领”。在推进AI教育应用过程中,当教育过度追求“技术适配性”时,将忽视学生的精神成长,易导致学生沦为“数据载体”,丧失主体性与批判性思维。而防止异化的关键在于构建“人文精神的价值引领”框架。在制度层面,将人文素养纳入AI教育评估指标体系,例如,规定使用AI教学的课程必须包含20%以上的“人文反思模块”。在实践层面,设立“技术伦理审查委员会”,建立AI工具准入评估机制,即在文科课程引入AI工具前,重点考察其对学生批判性思维、价值判断能力的影响,如过度依赖智能推荐可能导致思维窄化等。通过课程设计与干预措施防止技术工具理性对人文精神的侵蚀,确保技术应用服务于人文教育目标,在技术赋能与人文坚守之间实现动态平衡。
当下,人工智能一方面在突破甚至超越人类的某些能力,另一方面也在激发人类的创造力,但人类始终是人工智能的引领者。当人工智能追求最优解时,人文则探索多元价值;当算法倾向简化人类复杂性,人文则致力于彰显人类的丰富内涵。AI时代的文科教育,其价值不在于与技术抗衡,而在于与技术共舞,保持二者之间的动态平衡。在这场人与机器的共同进化中,人文精神终将成为人类最坚固的精神家园。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5年第4期,作者为全国政协常委、福建省政协副主席、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