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24 18:0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张 茜



深山油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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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亩油茶林是一个油茶树的世界,是一个隐匿于闽地万重深山里的古老的油茶树部落。

  车驶离岩城,似乎是从两座大山夹峙的缺口处进入一道峡谷,谷底平坦了一小段,车突然折身,像一头小兽盘上右侧的山体,渐行渐上,直登山脊。在一道山脊线上纵车飞驰,骄傲之情油然而生,除了很远处的一座大山依然耸立云端,其余的山峰似乎都平铺于我们的脚下。四周视野开阔,座座山头、列列山脊组成浩瀚无际的绿色大海,我们犹如驾着一叶帆船滑浪驰行。忽地飞向浪头,而后坠落海面,正待晕头转向之际,车子戛然止住,一片年轻的油茶树将我们团团围住。这些油茶树布满了一整座山冈,我们就处在山的脖颈处。一棵棵油茶树齐刷刷地一米五六高,排着整齐的环形队伍,一片片镶着锯齿花边的椭圆形叶子上,都是阳光赋予的亮闪闪的眼睛。枝间红褐色的球果酷似一颗颗熟透的无花果,同样闪着亮灿灿的笑容,饱满紧绷的薄薄果皮,掩盖不住出油率最高的优良血统和强大基因。因了我们的到来,它们欢呼,它们雀跃,齐声唱起了呼啦啦的歌谣。

  它们叽叽喳喳地向我们问好,簇拥着带领我们,去见它们的“老酋长”。

  “老酋长”稳稳地站立在耸入云端的那座大山的半山腰阳坡上,这一站立就是几百个年头。一米多高合搂粗的原生树桩上,条条细密的纹路如同密电码,记录着这个古老油茶树部落的过往秘史。树桩一米多高之后经人工短截,重生崛起四五根树干,玉树临风,豪气满怀,繁稠的果实酷似黄花梨般缀满庞大的树冠,彰显着部落主独一无二的实力。

  这种原生的油茶树果,山民们称之为“大茶梨”,虽说出油率低于而今科学改良的“中果”“小果”,但油的品质却极其上乘,而且没有大小年之分。每年霜降前,精明的台湾人便早早赶来等候,等候青睐的大茶梨落地,等候它度过一周左右的堆沤期,等候它流淌出金黄清亮、散发着淡淡苦香味儿的山茶油。据说是因了大茶梨的茶油,能治胃溃疡的缘故。

  大茶梨茶油岂止只治胃溃疡。古籍《山海经》《本草纲目》《中国医药宝典》《纲目拾遗》里均有说到,茶油内服能明目亮发、润肠清胃、清热化湿、杀虫解毒,外用可治癣疥、防蚊虫叮咬、除疣、防晒去皱等。

  油茶树与油橄榄树,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两大木本油料植物。茶油中所含人体必需的不饱和脂肪酸高达90%以上,亚油酸达到13%,油酸达到83%,并富含亚麻酸、蛋白质和维生素A、B、D、E等。尤其是它所富含的亚麻酸,是人体必需而又不能合成的。茶油的油酸及亚油酸含量均高于橄榄油,对抑制和预防心脑血管疾病极为有效。

  我移居福建20多年,深谙茶油在人们生活中的尊贵地位。普通人家惯常备着一瓶茶油,宝宝红屁股了、摔着了、磕着了,大人赶紧取出茶油涂一涂;成人喉咙痛、上火了,清晨空腹饮下一汤匙茶油,说是很见效;有人擦破皮了、烫伤了,赶紧涂茶油;家有孕妇,做婆婆的早已备下十来斤茶油等着坐月子。前不久结识一位幼儿园园长,说是每位老师也都备着一小瓶茶油,预防孩子们的小磕小碰。还有饭桌上做东者特意强调的茶油拌线面、茶油鸡、茶油鸭、茶油蒸香菇……宁化客家擂茶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淋入两调羹茶油。就连福州寿山石讲究的保养法,也是涂上茶油润石。

  食用、使用茶油20多年,轻轻松松、爽爽快快,可我从未想到茶油的树竟是长在这样的地方。这样山路无数弯的山旮旯里,成长的艰难且不说,光是产了油往外运,都是格外不容易。

  其实,在这之前的每一次进山,我都留神着油茶树,但却从未用心去查看资料。当山坡上、山路旁出现满树冠的洁白繁花,出现满树冠青色棉花桃般的果实,我都自作聪明、一厢情愿地以为那就是油茶树,接着还喜悦地联想道:这么高产的果实,该榨出多少的油呀!眼前便浮现“棉桃”滚滚,争相流淌出油的美好画面。而今,我不由地汗颜,不由地羞赧脸红,不由地黯然失笑,过去一厢情愿的油茶树,事实上是油桐树。桐油的用处虽说极为广泛,但却万万不可食用。作为一个职业园林工程师,这个教训是深刻的,是一锤响亮的警钟,无边无声的大自然严厉地教育了我。

  油茶树的叶子和茶树极为相似,只是那累累枝间的“小果”“中果”“大茶梨”颇有一番景象,不像茶树那般平色单调。油茶树和茶树在形体上有着明显的区别,前者为小乔木,后者是灌木。

  油茶树老酋长,带领族群散居在山体的阳坡面,散居在各类杂乔、灌木、修篁构筑的林苑里,一条青色的溪流蜿蜒缠绕于山麓,一如古埃及人崇拜的祥瑞之蛇。

  一阵山风呼呼地赶来,树叶枝柯如同饮下了一碗米酒,渐渐打开被岁月凝固的话匣子。老酋长撸着浓绿的厚髯,讲述起它们与中国历史相关联的一个故事。岩城清时隶属永春州,永春人李光地担任朝中大臣,因在平定“三藩之乱”中起了通风报信的关键作用,在统一台湾中发挥了建言推举施琅担任平台将领之重参,而得康熙帝之宠。一日他陪康熙下棋时,拿出两个大茶梨或黄花梨,康熙帝不明就里,拿起一个梨子一口咬下,哎呀呀苦涩满嘴,叹气说爱卿家乡真是贫瘠,连黄花梨都长成这般口味。随即下令减免永春州税收,提高隔壁地势平坦的江西征税。江西与永春就此结下仇恨。后来永春书生赴京赶考,路过江西住店,接二连三,蹊跷死亡。直到有一天,一位店小二实在不忍心下手,偷偷叮嘱住店考生夜里不要睡觉,把手巾浸湿捂住嘴巴。原来是客栈老板趁考生深夜熟睡,点燃干辣椒使其中毒而死。康熙帝闻知大怒,严惩不贷,杀了一批涉案江西人。

  这个口口相传了300多年的故事,是否属实自然无须考究,但大茶梨在人们心中的荣耀和至高地位已经确立。

  大自然赋予油茶树的完美使命还不止这些。世间万物遵循春夏秋冬四季之路,油茶树却与众不同地秋春夏秋冬五个季节,怀胎抱子同时进行。深秋果子还没熟透,花蕾就又跳上枝头,白花黄蕊,漫山遍野,宛如瑞雪铺盖大地,冰清玉洁、香魂缭绕地醉了山石、醉了草木。土蜂舞动羽翼耕耘花间,手掌大的巨型蝴蝶冒着寒流纷纷赶来,勤劳的蜜蜂遵从祖先的告诫,远远避开,因为油茶花蜜会使它们消化不良,慢慢死去。油茶花蜜驱走蜜蜂,却招来撒丫山野的顽童,孩子们用稻草管、野蕨管,轻轻对准蕊心,一口一口吸食花蜜,甜甜涩涩,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春天,轰隆隆雷声滚过,油茶树又像慈祥的老人般,拿出掩藏于枝头的白色、红色、淡黄色的可食性变异新叶,片形、果形,甜甜脆脆,清香爽口,孩子们盯着树冠转圈圈:茶耳、茶耳!茶苞、茶苞!

  孩子们一座山又一座山地找油茶树讨要着、嬉闹着、欢蹦着,逗得大山也笑了,天空更加活跃、更加亲切,朵朵白云轻悠悠地飘落山尖。老酋长的部落似乎在山山岭岭无限度地延伸着,这要归功于40年前的一位公社革委会主任,一个村庄抽调20个劳力,6个村庄120号人,种下了一万亩油茶树。

  一座座山包筋脉相连,太阳光顾的坡面上,蓊郁的油茶树像一垄垄梯田般环着山体。它们的队伍整齐划一,从远处望去,似乎手拉手肩并肩地不能进入,但当我靠近,树干和树干渐渐松开。它们一边谨慎地欢迎我,一边用枝叶呵护着满怀青涩的棕黄果实。我可以在树下休息、乘凉,可以拉动视线从它们的脚下划过,直划到深不见底被它们用树冠挡住的地方。但我猜测,它们正监视着我,并不放心。山坡是那样的斜陡,它们用根系牢牢扎进土地,抓住土地。在这样陡峭的茶树林里,采摘茶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山民们却不以为然,他们有着岩羊一样的脚步。逢着大年丰收时,茶农们满心喜悦、脚步敏捷地穿梭于树下。一辆辆加重摩托车满载着油茶果的袋子,如岩羊一般行驶在山脊的羊肠小道上……

  我们行走在被油茶树遮挡住阳光的山路上,树拿果实不停地与我们逗着乐,一不留神脑袋便被敲打,额头也会撞上。坐车下山犹如坐在游乐场的过山车里,一两分钟就是一个360度的大甩弯,打开车窗,冷风奋力扑打过来,湿透的衣衫即刻冰凉。一路难见人影,只有油茶树和溪流飞转着闪向车后,这些飞转的油茶树不是成林成片,是一棵两棵或者三四棵地站立在溪旁屋前,守候着渐渐稀少的人家,守候着源远流长的溪水。

轰隆隆地旋转到山下,满头已是冷汗淋漓,从不晕车的我几乎瘫坐在地。回想那金黄清亮的茶油,回想那追加节令的辛勤,回想那一路“排山倒海”的艰难。哦,油茶树啊,油茶树,长在深山人未知。

(本文选自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大田》;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