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金沙张圣君

朱谷忠

一

在我的跋涉经历中，因偶然相遇，或因缘际会的地方，算来也不少。但这些地方，能使我心灵收获一份感动的，倒不一定都是十足的风情；有时，我会刻意去捕捉这些地方在时光深处可能蕴含的某些气韵，并从中去寻觅一种历史和文化的脉络，以此唤醒自己感知的细胞，从而溶入其中，任其徜徉。

现在，我就站在闽清县金沙镇的高处，着意四下张望。正是初冬时节，映入眼帘的是四周黛青的山色，曼妙的雾纱；锦带般的溪流绕镇而过，缀连着一片片山林、田园和错落有致的农舍，清新怡人的空气中蕴含着不知名的花香，令人身心爽快，遐思骤涌。

陪同我前来采风的是县台办负责人汪锦斌先生，他是个书画家，顺着我的眼光所及逐一介绍说：“这是僧帽山，那是香炉峰；往这边看，就是九龙潭了；镇街道旁边的一截溪河中，有一块仙人坐化石……”

看来，金沙镇村落基本分布在整条金沙溪河谷，山清水秀，林木繁茂；只是，细细看去，还会发现有不少古树、奇石，似乎都崎崁突兀于飘渺的云烟之中，加之矗立于金沙镇街道中段，已历经800多年香气氤氲的金沙堂祖殿，使人深觉此地似有不尽的灵气正汩汩溢出。汪先生看出我的神情，继续介绍说：“自古以来，人都说金沙镇藏有灵气，这使得世上有不少人，一遇疑难杂症，都会不远千里到这里来，请求殿中张圣君，为人们祈运、补运、改运，佑求平安。”

金沙镇，真的是藏在闽山腹地一个风情、气韵、灵气俱全的地方吗？

二

不久，我们来到镇街上，远远就望见位于街道中段的张圣君祖殿。这座始建于南宋绍兴二十九年（公元1159年）曾铸铁瓦覆顶的殿宇，是宗教界公认的原生态祖殿。南宋淳熙十年（公元1183年）起祀张圣君，明洪武二年重建。现存正殿为宋式重檐歇山顶，飞檐斗拱，为清康熙年间重修，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门口站着七、八个人，正抬头张望什么。一见我们走近，立即围拢过来，问：“是省里来的客人吧？”一听是，不由分说，马上将我们簇拥进接待室。待坐下，又递水果又端茶，这才逐个介绍说：“这是镇人大主任谢德凎；这是殿主管黄东升；这是本地信仰文化研究会秘书长林济杰、这是殿管理人员林晃新、讲解员刘知君……”

我沉浸在一片挚真的欢乐中，笑着答谢说：“这太‘隆重’了吧？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就请诸位打开话匣，说一说张圣君吧！”

三

历史上，张圣君真有其人。

宋绍兴九年（1139），张圣君出生在永泰嵩口月洲村；宋淳熙十年（1183），坐化于闽清金沙九龙潭。十六岁时，投闽清十七都白云寺修头陀。后到金沙广锋村严家为佣工。清乾隆版《闽清县志·方外传》中记载，张圣君系农家子也，以采薪鬻锄柄为生。时人名为张锄柄，形貌丑怪，口能容拳。一日入山，遇仙人对弈，投之以桃，苦不可食。张心知为仙，冀有所遇，忍苦数咽，且及半……忽忽若狂，绝粒，食草木实，时言未来事。素不读书，忽奋笔作字……因度为僧人，号“张圣者”。后使化去，庙祀方壶岩，祈祷甚应。

《福建通志》等也有此记载，其中还说到张圣君为僧人后，“口占颂偈，立成如宿辉，传闻四敬，士夫多往赴之”，还说他“游邑中，募缘造高盖石桥，富室挥金相先”等等作大功德的事迹。

而在民间中，百姓则记得张圣君在宋代是一位实在的农民，一生为平民做了许多善事：修桥铺路，开山凿渠、斩蛇除妖、助佑农耕、救危解困等。张圣君45岁那年在九龙潭为民祈雨殉职后，老百姓感恩戴德，用他肉身塑像入祀金沙堂，在历年口口相传的怀念、崇敬中，把张圣君推上了神坛，尊他为佑护农村、农业、农民的保护神，祈求他继续庇护凡间平民百姓丰衣足食，劳作丰收。闽清金沙堂一炉香火，由此传向万家，又因佑护往往灵验，名声逐渐传到闽南、台湾和海外。民间也由此颂赞张圣君“千处祷祈千处显，万家拜请万家灵。”

从官方记载和民间传说中可以看出，张圣君是一个充满平民味的神祗，和民间信仰的妈祖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张圣君在重农抑商的封建社会，以自己的技艺，组织金沙农民制锄柄、犁杖、编织生活用品，倡导“无工不富”精神，由此，他也成了中国神祗长廊中一尊集农神、商神、财神为一身的神祗，为福建、台湾三大民间信仰之一。这种信仰，强调群体利益，合境平安，和谐发展，表达的是平民的心声和愿望。因此，广受赞誉，且贴近民意与现实，而更具人间烟火味。

事实上，张圣君一生传道布德，云游八闽大地，最终挚意“化身金沙”，这也是一个机缘，更有人说，盖因历史选择了这个特殊的地域，而张圣君便选择了金沙。不过，金沙是中国版图上很难寻找到的地方，但你来到此地，却不难发现，这个位于福州西部的金沙，独独吸聚了戴云山脉的山川灵秀，山青水滢中，风景殊佳。张圣君18岁时就转在这里传道布德，与金沙父老乡亲情同手足，他的得道、积善、驱魔、化吉以及在金沙坐化，为民间留下了许多美丽的传说和故事，如著名的“午时种茄”、“放生泥鳅”、“石壁梨”、“泥土变金”等等，早已家喻户晓，至今让人津津乐道，这与古代神话中后稷教民稼穑，把人类带入农耕文明也有几分相似之处，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但是，金沙张圣君祖殿及其坐化地九龙潭，在大陆、台湾民众以及海外侨胞心中，却成为与祖国乡土相联系的一个特殊符号载体。特别是每位来祖殿会灵的侨胞，每次都会怀着激动的心情说：“谒拜一次真君，就会感悟不尽远离家乡故土、祖宗及祖殿无尽的温暖！”

听着介绍，感觉窗外的冬阳正缓缓西移，我不由在心里想道：与妈祖普度慈航，济世众生相比，张圣君“以百姓之心为心”，舍生取义，最终威名远播、神迹遍布五湖四海，其道义，其品质与精神的深邃，确有异曲同工之处。

四

民间信仰，往往会形成各种民俗文化活动，这种活动往往也最能体现信仰的实质。在闽清，最能突显张圣君是“农业保护神”的活动，就是深入人心的“游田了”。

初听“游田了”三个字，对“了”字加在其后不甚了解，甚至认为是笔误或认为“了”只是一个语气词。我还误认为，“游田了”的“游田”，或者是当地乡民们在村头田间一种呼喊或吆喝，“了”权当尾音。而当地人却另有一番解释，说“了”字可当“好”字，因为“好就是了，了就是好”；“游田了”是指繁忙的插秧农事已结束，村里有威望的人号召村民“下田检查”，巡视田头田尾，看哪一丘哪一处还没有插下秧苗，以便及时补秧，由此衍生成为一种习俗。这么一说，我才有些释然。心想：原来这是充满乡土浓厚气息的一种原生态遗存文化，真可视之为一种“活化石”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果不其然，他们告诉我：“游田了”民俗活动已被列入福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延续了几百年，受民众欢迎的“游田了”民俗活动时间，定于每年农历夏至前后一、二天，正是中稻秧田完成之际。只见满田满垄，秧苗翠嫩，田水盈盈，和风习习，就在这诗画一般澹美时节，各家各户的人们捧着张圣君神像到田间地头，与其说是请神巡游，不如说是叫勤作人巡田，一群群人逐步沿田察看，咂咂的议论声，赞扬的欣叹声，交流的笑语声此起彼伏，引得鸟儿头顶盘飞，引得秧苗频频点头。这种游田，大有竞赛检查督促评比之意，而这种以张圣君化神的名义进行的“游田了”民俗活动，实际上起到了动员种田人不违农时、及时护理秧苗、除草灭虫、加强田间管理的作用，很有实际的操作意义，并且体现了农人们在与天地自然共存中，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因果关系理念来检阅自己的劳动成果，因此更彰显其值得传承与保护的珍贵性。

镇上的人告诉我：“游田了”定位在“游田祈丰”这个靶心。老百姓相信，几百年来，张圣君护佑着农民及其农村百业兴旺，使人们安居乐业，得以平安和谐发展。“游田了”民俗活动反映了人与神的零距离，人对神的信任感，神对人的亲和力，形成一种可贵的双向互动作用。

金沙镇曾在2007年农历五月初十举办过一次规模盛大的“游田了”民俗文化节。据介绍，这次活动的民众人数达到5000人。有记者报道说，游行队伍乘26部大小车辆，旌幡并举，浩浩荡荡，途经10个村庄，所经之处，人头攒动，欢声雷动，将此民俗文化活动推向高潮。

实际上，金沙“游田了”活动仪式是十分讲究的。每年夏至，择其前后三天中的一天即可，村民们先到圣君殿请香，之后各境代表将软身圣君神像请出，沿途焚香点炮，敲锣打鼓，前呼后拥到村头田间，逐一查看秧田，并洒以殿中“圣水”。巡游毕，将圣君像请供到东道屋，五户一供，烧香点烛，敬奉有加。民众则纷纷到神像前取些“圣水”回去，点泼田里除草灭虫，点泼屋内去邪灭害。据介绍，活动中还配有民间文艺表演等，那简易而不失地方风情的节目，也极大丰富了地方民众的文化娱乐生活。

“游田了”这个珍贵的民俗，是地地道道流传下来的护农民俗，反映了物质生产力、生活内容、生活方式与自然界相适应、与社会和谐的一种心理境界。沿袭至今，“游田了”在传承旧俗的基础上，还与时俱进，增加有关农村、农业、农民息息相关的政策和法律法规内容，使这一民俗活动添加新世纪的文化内涵，它的积极意义就更加不言而喻了。

五

在闽清县人民政府一份《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申报书》上，我看到了“项目简介”中的一则内容，写的是由张圣君信仰文化衍生的“游田了”民俗活动，经年不息的请香、转香，传薪四方，分殿遍布，祖殿与各地保持经常性联系的分殿近200个；每年都有上千港胞、台胞、海外侨胞回到金沙祖殿祭拜，并与当地信众一起参加“游田了”民俗文化活动。

这段文字让我欣慰地看到张圣君信仰传承的广泛性与久远性，它赋予人们心中特殊的意义，让生活更加安定与美好。

太阳下山之前，我由殿主管一行人陪同，在参观金沙堂宋、明、清文物及张圣君坐化地后，便询问起“闽台两地圣君文化交流”的情况，他们立即又打开话匣，满心欢喜地向我介绍起来。

他们说，近几年“立春”和“夏至”，金沙堂都举办颇具规模的“海峡两岸新春祈庙会”和“游田了”民俗文化活动，定位于“同沐圣君恩，共叙手足情”这个主题，通过深入交往交流，体现闽台两省地缘相近、血缘相亲、文缘相承、商缘相连、法缘相循的一家亲景况。殿主管黄东升说：“每逢举办活动，台湾各祀殿或派人参与，或发贺电贺信，或赠竖联横匾，表达血浓于水、海峡两岸一脉相承之情。”张圣君信仰文化研究会秘书长林济杰更是激动地说到：“闽台人民自古就是一家人，同根、同祖、同信仰，例如张圣君就是两岸共有的威灵显赫的民间祀神。张圣君这张‘名片’，很能体现闽台同源的文化景观。”

据我了解，台湾，是张圣君信仰普遍流行的地区，目前全岛专祀张圣君的宫庙有一百多座，信众近千万，而被家坛供奉和作为道教神庙陪祀的则以千计，难以确算。明末清初，张圣君的信仰就随移民奉香火入台，之后，这种信仰一直成为两岸人民密切往来的一条纽带。

林济杰继续介绍说：改革开放初期，台中圣德宫福首颜尊仁等根据清道光年间修的右殿志，获知张圣君祖殿在闽清金沙，便专程前来考证。核实后，他于次年率142人的祖殿会灵团队，到金沙祖殿进香朝拜，这一行动开了“闽台张公信仰文化交流”之先河。此后，每年都有大批信士组团到祖殿进香。

为了促进两岸民间文化信仰交流，增强台胞对祖国的认同感和向心力，金沙张圣真君祖殿应台湾台北灵天宫等8个分殿宫庙的盛情邀请，在福建省、市、县台办高度重视、精心指导下，组建了张圣君信仰文化访台交流团一行12人，护驾张圣真君神像，于2011年10月19日首次漂洋过海，开启了访台巡游之旅。黄东升、林济杰等人也是带团和成员之一，他们告诉我，他们在台先后拜访了多次与祖殿交往的灵天宫、圣德宫、三圣府、圣主宫、庆安宫、玉清宫、圣天宫、圣君庙等宫庙。每到一处宫观，当地以宫主为首的全体理事均列队恭迎。法主公神像接驾后，主人都安排座谈，然后由两岸宫主互赠礼品、纪念品和有关资料。席间，大家共沐圣君恩，共叙手足情，并籍机相会老朋友，结交新朋友；纷纷表示要深入挖掘、传承张圣君历史文化积淀，扩大两岸学术交流，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共同祈福。

目前，台湾和海外寻根、谒祖热潮方兴未艾，美丽乡愁也点击着人们的心弦。随着海峡两岸人民的交流日益增多，张圣君信仰也将被更多人所认识、所推崇。张圣君是两岸人民的保护神，他在增进中华民族团结求得共同繁荣与发展中，势必发挥其独特的积极的作用。

告别金沙堂时，我发现太阳已沉入浓厚的云海，从祖殿上空升起的几缕青烟在飘动，似在深情地为我们送行致意。

回程路上，汪锦斌说，金沙张圣真君殿也曾历经坎坷风雨，屡遭蚕食或毁坏，到1984年才始修复。现在，闽清县台办已把祖殿作为一个对外宣传的重要窗口，祖殿工作也越来越引起各方面的重视，而遍布于海峡两岸、亚太、欧美各地的分殿，已成为台湾和海外侨胞联接祖国的一条纽带。

对此，我深感欣慰。说实在，这次采风，得以探访、谒拜张圣君，实属一种荣幸。我想起祖籍在闽清的另一个道教人物，他就是卒后被封为“紫清明道真人”、也称为“紫清主”的白玉蟾。此人原名为葛长庚，为南宋道士，父亡后随母改姓白，故更名为白玉蟾。他12岁举童子科，谙九经，能诗赋，更长于书画。出家为道士后四处流浪，尽得其道法。后又隐居著述，致力于传播丹道，正式创建内丹派南宗，驰名于世。然而有关他的身世、卒年和一些传说一直尚在争论之中，后世人能记得他的似还很少。要走进白玉蟾，恐还得一些时日。由此想到，对于历史与民间一直传扬的神奇人物，或者值得珍藏的史迹、文物，人们一定要善于保护，及时记载，如张圣君一样，让其精神在民间发扬光大，如能一贯坚持如此，何愁人心不安在，世理不分明？

眼前一片灯火，县城到了。乍看过去，闽清县城的四处光亮，在我眼中似乎也充溢着灵气，甚至有几分温婉。今夜，或许我应当去闽清乃裳公园漫步，细细回味一下白天的采访，在这个人文涵蕴之地，让心绪和念想，细细回味张圣君信仰带给我的精神启发。我相信，这一定有助于我在今后的人生跋涉中，有一轮新的作为，并带来晚年的吉祥与安顺。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闽清》）